《沧境》子欹

32、第 32 章

　　景明一年，二十四岁的谢辞书刚当上皇帝，称文帝，彼时他在朝中处理繁忙的政务，挚友李世安在外四处征战，前朝积弱已久，最后落得八方风雨，天下风尘四起，边关动乱不止，幸而他得李世安这一奇才名将，才堪堪守住了这动荡的江山。

　　他常听李世安提起一个人，那人名叫萧自行，是李世安的师兄，据李世安说，他七岁时被刚好游历到南照的清云大师捡到，那时清云大师已经带着萧自行在东海外的国家云游了三年。

　　宋清云后来告诉李世安，当初并不是他想救李世安，而是八岁的萧自行动了恻隐之心，宋清云说：“自行从小就是个淡漠的人，他对世间万物没有喜爱亦没有憎恶，所以当他提出要带你一起走时，我便答应了。”

　　可李世安觉得，萧自行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有悲悯，有喜怒，只是不会表达出来，七岁的李世安遇见了八岁的萧自行，从此他们一起跟着清云大师过了十年的云游生活，他们去过沙国，去过西域 ，去过霁月，以及域外更远一些的国家。

　　萧自行十五岁的时候，被自己的皇兄一封信骗回了他的国家，萧自行是一国的皇子，李世安一直都知道，只是不知道具体哪个国家。萧自行说，他的哥哥从小便被定为储君，是太子，是将来要当帝王的人。

　　“那你呢 ，你将来要做什么？”李世安问，萧自行淡淡一笑：“不知道，好像没有人需要我，我大概是像现在一样，四处云游吧。”

　　萧自行五岁时，哥哥萧言彻被册封为太子，同年，皇后托清云大师带萧自行出去远游，宋清云当时问了皇后三个字，何时归？

　　皇后留下两个字便转身离去，清云最后叹一口气，牵着低头沉默的萧自行离开了，萧自行后来一直记得皇后的那两个字：不必。

　　于是萧自行这些年从未想过回家，他想过他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却从没想过要回到那个国家。

　　但那一年，萧言彻以自己得了怪病为由，央求自行回去看他一眼，萧自行向清云大师和李世安道别，便踏上了久违的回家的路，那年他十五岁，太子十八岁。

　　一见到萧言彻，他就知道自己被骗了，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见到了萧言彻，这是十年来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或者说是第一次重逢。

　　但萧自行待了两天便要走，他一直记得皇后给他的那两个字，他忘不了，也不敢忘，萧言彻那时已经成长为一个十分出色的储君了，言语中也有了强势的意味，他对萧自行说：“自行，我不许你走。”

　　萧自行只是温和地对他说：“皇兄，你知道我的，我自在独行惯了，在宫里会不开心的。”

　　萧言彻闻言一挑眉，眼里有些冷肃：“有我在这，谁敢让你不开心。”

　　萧自行摇摇头：“我在一日，他们便逼你一日，皇兄，让我跟大师走吧，我这辈子就想远离朝堂，逍遥江湖。”

　　他一直知道如何应对萧言彻，他是萧言彻的弱点，萧言彻也是他的软肋。

　　于是，萧自行又回到了清云大师身边，回到了李世安身边，之后三年，他们没再去其它国家，而是待在南照的一座山上。

　　那三年里，李世安经常与萧自行结伴下山看世间百态，阅万里河山，他们品鉴自然风光，畅聊家国百姓，见天地，也见众生。

　　直到有一天，萧自行再次接到了萧言彻的来信，萧言彻那时已经当上了皇帝，而他的信向来只有一个目的，但这一次，萧自行没有拒绝。

　　临行前，清云带着两个小徒弟去心寺还愿，具体还什么愿清云没说，他眼里含着笑意进殿中去了，李世安看着殿外一棵挂满红绸的祈愿树，对萧自行说：“师兄，不如我们也去许个愿吧！”

　　萧自行自是笑着应允，跟着他找寺中小住持拿了红绸和笔墨，他问眼前的少年：“世安，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世安笔落成风：“自然是当大将军，进能开疆拓土，退亦能守一方安宁。”

　　李世安写完自己的，挂上树枝，转头看向萧自行：“师兄你呢？”

　　萧自行淡笑不语，在红绸上写下两个字，然后将它挂上了稍高一些的树枝。

　　李世安踮脚一看，回头笑道：“师兄，你写我名字干什么？”

　　萧自行温柔一笑：“师兄我啊，如今的愿望便是你的名字。”

　　李世安一愣，随即亦绽开一抹笑意。两个少年站在寺中，静静看着一树随风舞动的红绸。

　　分别的那一年，李世安十七岁，萧自行十八岁。

　　次年，正满怀青衿之志的李世安下山，遇见了同有鸿鹄之志的谢辞书，二人正是少年时，意气风发，他们风雨同舟，运筹帷幄，所向披靡，花了四年时间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南照。

　　江南，刚打完一场胜仗，士兵们脸上都洋溢的骄傲与喜悦，身上还穿着布满灰尘甚至有些残破的甲衣，但他们混不在意，三三两两地围坐在营地中畅快饮酒。这是一场关键的大战，此战一胜，江南一带的混战至少要平息好几年，于是军中破例开宴庆贺。

　　李世安一手懒懒地搭在旁边的谢辞书肩上，他的脸上还有些战场上带下来的灰迹，但眼睛却甚是明亮，看着营中一片欢乐景象，他笑着对旁边人说：“此战大捷，江南近四年的混战终于可以结束了！辞书，有何感想？”

　　谢辞书眼中隐隐有泪光，他朝身旁意气风发的少年举起一壶酒，眼中含笑：“望盛代笙歌，承平宴乐。”

　　李世安另一只手也拿起一壶酒，跟谢辞书伸过来的那壶酒轻轻一碰，瓷器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铃，宴会的灯火映在他的眼中，只听见他说：“愿世清平。”

　　萧自行回去的那一年，满朝皆哗然，但萧言彻很高兴，他要给萧自行无上的权利与荣华富贵，他终于有能力去做这件事了，但萧自行却笑着拒绝了。

　　还是那句话，“皇兄，我自在独行惯了”。萧言彻也没再逼他，只要萧自行不再离开，他愿意做什么都行。

　　但那时，北离发生了一件事，北离最南边的一座城闹了瘟疫，一下子死了很多人，可那座城地处偏远，又穷困破败，没人想去淌这趟浑水。

　　明德帝萧言彻大怒：“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肯站出来吗？”

　　最后萧自行开口：“皇兄，可否让臣弟一试”，明德帝不允许他叫自己陛下，不顾群臣阻挠，一意孤行。

　　萧言彻从高高的龙座上看向他，眼中满是不赞同，他温声道：“自行，我知道你想帮我，但是…”

　　萧自行轻轻笑了，眼中有炫目的光彩：“皇兄可愿信我，这些年我也有些收获，几年后定还你一个全新的沧州。”

　　萧言彻有些怔住了，他从未在自己这位弟弟眼中看过这样的神情，沉默良久，他同意了：“自行长大了，好，朕便把沧州赐予你，你且大胆往前走，需要什么尽管提，皇兄永远在你身后。”

　　群臣亦无异议，萧自行走了他们更为高兴，况且沧州一座偏远小城，给了就给了。众人各自心怀鬼胎，唯有萧言彻始终忧心忡忡。

　　临行前，萧言彻对萧自行说道：“自行，若你事成，朕便把沧州完全赠与你，受北离庇护，不必受北离掣肘，不必缴纳赋税，朕知道你不愿待在这，但朕不愿你再离开北离了，若可以，以后便待在沧州可好？”

　　萧自行看着自己这位年轻英俊的皇帝哥哥，他们俩永远都是最懂对方的人，所以一直以来都会小心翼翼地为对方温柔绕道，萧自行自知不能再拒绝，便笑着应了。

　　萧自行来到沧州，慢慢拾掇起满目疮痍的城池，原来那并不是瘟疫，却也是一种奇怪的传染病，或许是上天眷顾他，城中来了一名女子，自称来自药谷，她看到城中惨状，说曾见过这种疾病，于是立刻着手研制解药。

　　二人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把城中怪病完全治好了，之后萧自行便开始着手恢复民生，修水利，扩城池，那些年尽管再难，他也没有向萧言彻求助过，他知道萧言彻有身为帝王的难处，他不愿皇兄因为他再受群臣非议，皇兄不在意，但他在意。

　　五年后，萧自行亲自回了一趟北离国都，他再一次回来，是为告知萧言彻一件事。

　　“城中有金矿？”萧言彻微微讶然，谁能想小小沧州居然会有金矿。

　　萧自行面色有些凝重，他点头：“这些年扩建了不少地方，才发现那处已被不小心扩入城中了。”

　　金矿对一个国家有多重要，萧自行不会不知道，沧州，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沧州了，沧州再也不能安处世外之地，它被一只名为金矿的手狠狠拉回世俗的泥潭。萧自行突然又想起了皇后那两个字，他苦笑，最后仍是这样么。

　　萧言彻最后却决定不管这事，萧自行闻言大为震惊，他对萧言彻道：“皇兄不可！”

　　可萧言彻很执着：“自行，朕当初说了，把沧州完完全全赠予你，如今它便是你的，城中一切也是你的，当初群臣畏缩不前，如今谅他们也无话可说。自行，你且安心回沧州，这边交给我。”

　　萧自行多次劝谏无果，他最终叹息着回到了沧州，但他日日愁眉不展，等着国都传来最后判决。

　　林枫见他忧愁，便温声对他道：“自行，不若我们离开吧，沧州如今的盛景是你一手建立的，我知道你不舍，但它不应该成为困住你的囚牢。”

　　萧自行后来想，如果当初听了林枫的话，会不会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他此一生唯一一次私心，却让他至死都无法再原谅自己。

　　萧言彻终于传来了消息，他告诉自行，丞相纪仕宁力排众议，百官最终答应了不会插手沧州任何事务，萧自行眼睛有些湿润了，这是他五岁后第一次流泪，这些年，他太懂得该如何收敛自己的情绪。

　　或许是他在沧州的作为有目共睹，群臣终于愿意稍微认可他一下了吗，或许在北离，他也并不是不被需要。他终于能摆脱每夜梦回萦绕在耳边的那两个字了。

　　林枫听闻此事也很高兴，他们便安心待在沧州，沧州此时已经不复多年前的惨淡光景，如今时和岁丰，城中百姓皆过着美满宁静又平和的生活。

　　分开的那些年，萧自行与李世安时常有书信来往，景明一年，他又收到了来自萧自行的信，可他不知，那竟是最后一封信。

　　早听闻萧自行的皇帝哥哥给了他一座城，他说自己用尽心血，终于把那座城建成了理想的模样，希望南照事毕后李世安一定要去看看，李世安回信说好。

　　他很高兴，萧自行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