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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入渊 ...

  •   平静随着缓慢熄灭的岩浆从大地深处逐渐扩散,白师崇在散去的灰烬和尘土里下降,停落在一个从岩浆底下浮现出来的白色石碑上。

      这块石碑不像外面石碑一样光滑,它更像一个死去多年的的飞鸟,被类似花岗岩一样的材料埋葬,或者更准确说是包裹。尸体又干又硬,灰色的羽毛从超大块的石头里生长出来,在白师崇收起翅膀带起的风里,像波浪一样起伏。

      石碑四周是鲜艳的连绵到黑暗深处的火红色的草地,上面点缀着刚长出来的黑色野花。

      白色石碑是停放在红色海洋里的一艘船。

      众人三三两两地从古树中走出,棺椁被停放在里面。

      经过烈火焚烧的古树,从外面看上去像是石化的鹿角。

      郑守山父子三人拿出小刀慢慢刮着鹿角。
      赵禾迈有些好奇,关于其他三家,奶奶告诉她的并不多。但她不准备直接开口,有人会比她更好奇。

      不出所料,张一阳走了过去,笑嘻嘻地问道:“郑伯,你们收集这东西干嘛,有用吗?能卖钱吗?还是能吃啊?”

      郑为野像一只敏锐的野兽觉察有生人靠近,瞬间竖起浑身尖细的毛发,挡住正在贴过来的张一阳。

      张一阳不干了,不同的人接二连三伤他面子,他怒目圆睁,冲郑为野喊道:“你这是干什么?想动手吗?”随即就挽起了袖子。

      郑为野看上去并不想得罪张一阳,说了句“不敢。”像一只温顺的猫,退到了一边。

      郑守山走了过来,拍了一下张一阳的肩膀,哈哈笑道:“你这小子,就知道吃,这东西你觉得能吃吗?再说卖钱,这里面的东西,除了我们四家,谁还识货?我能卖给谁?”

      郑为野的识相让张一阳心情转晴,郑守山拍他肩膀他也不甚在意,毕竟在他眼里,郑守山长他一辈。

      感到背后有人掐了掐自己后腰的软肉,“哥。”

      微微一怔,张一阳回头,他的弟弟就站在他的身后,与他比起来,张亭落不算高,身形也很纤细,甚至有点像女孩子,穿着一身浅色的运动衣,双手插在裤兜里,白净的脸上神态平静,唇形精致,鼻梁高挺,鼻尖小巧,浓黑的眉毛像两把利剑,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正在深深地看着张一阳。

      张一阳愣了几秒,在他的记忆里,他这个弟弟虽然弱小,但是却与生俱来一股子目中无人的劲儿,而且,张亭落的目中无人并非狂妄自大,而是好像万事万物都落不进他的眼眸,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自然也就落不到他的心上。

      在外人看来,张一阳蛮横霸道,老是欺负小小的张亭落。只有张一阳知道,在他故意“蹂躏”张亭落的时候,张亭落波澜不惊的脸上偶尔才会露出一些跟他同龄孩子一样的表情,不过随着张亭落逐年长大,他变得更加古怪难以捉摸。

      这样被张亭落牢牢盯住还是头一回,张一阳有些不知所措。张亭落的眼睛比夏夜的星星还要明亮,澄澈的眼眸里藏着巨大的吸引力,张一阳觉得自己轻易就能走进张亭落的心里,从而看透他这个人。

      他任凭张亭落拉着他走了过去。

      一阵阴风刮过,郑守山将刮下的鹿角粉末收了起来,笑眯眯地对众人解释:“家父年事已高,这段时间一直念着少年时进山见过的这只鹿角,我这个做儿子的,这次进来,就想着给他带点念想出去。哈哈,大家见谅啊。”

      张一阳大大咧咧地道:“我当是什么事呢,那郑伯,你多刮点。”转头问张亭落:“我们要不也弄点什么纪念品出去。”

      张亭落没回答他,看向赵禾迈。
      赵禾迈并不觉得在场的人除了蔡叔还会有人在意她说过不要拿山没有给他们的东西。

      张一阳不乐意了,捏了捏张亭落的手心,抱怨的说:“你管她干嘛?”

      张亭落收回视线,淡淡的说:“不能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张一阳圈着张亭落的手腕,琢磨进来这些时日,张亭落是不是又瘦了,“行吧,反正你讲究多。”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地瓜饼,撕掉真空袋,塞进张亭落嘴里,“吃了。”又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握在手里。
      众人见怪不怪。

      赵禾迈一开始还好心提醒过张亭落,山里面是一个异空间,人在里面,根本不会感到劳累或者饥饿,没想到回应她的是兄弟二人一致的,要你多管闲事的眼神。

      赵禾迈只觉得无语,得嘞,人家愿打愿挨,我又何必作那只拿耗子的狗呢。

      不多时,白色鹿角上面长出一条笔直的细杆,斜斜的插进深深的高空。

      黑夜被打开一个小小的洞。
      白色的烟雾从里面透了出来,顺着细杆飘散,铺成一道长长的通往深空的路。

      成群的青萤飞了下来,围绕着鹿角打转,慢慢编织成一张逐渐收紧的网,停落在鹿角上。

      鹿角从中间打开,棺椁停放在中央。

      赵禾迈一步步走上前去,周围黑色的野花在沉睡中一口口吃掉火红色的草地。

      她的目光落在棺椁上,上面的青萤和她对望,青色的光种进赵禾迈眼睛。

      赵禾迈伸出右手中指,在棺椁缝隙上点了一圈,棺椁凸起,青萤“沙沙”地抬开棺盖。
      棺开了。

      黑色的野花放肆生长,记忆如流水般涌来。
      练功时严厉的奶奶;给她扎辫子的奶奶,讲故事的奶奶;教她写字的奶奶,陪她堆雪人的奶奶,将她冰凉的脚压进怀里,夜里会起身好几次只为给她盖被子的奶奶;每长大一岁眼里的忧虑就更重一分,却还是每年生日都会高高兴兴替她祝贺的奶奶,所有的影像最终汇聚成此刻躺在棺椁里的奶奶,与十三年前赵禾迈离开,远远回望赵家庄最后一眼时,看见的一个佝偻的身影重合。

      赵禾迈看着奶奶浅闭的眼睛,多少个睡不着的深夜,你就这样盯着我看呢?在你的那些深深浅浅的叹息里,有几分,是关于我本身的呢?你说过要把你佩戴过的项链、戒指、耳环留给我作纪念,最后你又把它们留给了谁?你按照赵家人的方式安排后事,有想过我会真的不回来,即使回来也不会进山吗?还是你笃定我会回来送你进山,直到你闭眼前,其实你是有想起过我的吧?那么,你想起的是作为赵禾迈的我,作为你孙女的我,还是让你担惊受怕却也陪伴你十五年的我呢?

      一些曾落在奶奶身体上的青光的碎屑,在赵禾迈的等待里,落到她的身上。

      我胸前佩戴过的白花被收去了哪儿,我是在哪天收到的消息,又是在哪天送你进山?以后的哪一天适合想念,又是哪一天能够用来追忆?你说沉入深渊只是一个过程,你将全身的血肉还回去,就会从山后的翼突泉流出,流进西汉水,最终进入大海,可是那个时候,我会在那儿?

      青萤在沉默的棺椁上空着急的飞舞。

      底下的骚动在提醒赵禾迈,她已经滞留太多时间了。

      她用干净的左手食指在奶奶脖子上的白色印痕上缓缓抚过,又在她自己的脖子上用力的划过。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从奶奶的脖子上拿走那条并不存在的项链,完成一次只关乎她和她奶奶的专属仪式。

      而在她的胸前的琥珀项链中,奶奶的那滴心头血里,封锁着无人知道的眷恋心事。

      赵禾迈张开右手,两只青萤落到她的手上,她拿出之前的玻璃瓶子,倒出几滴血,青萤闻到血的味道低头舔了起来。
      远处看去,像在啄食赵禾迈的手指。

      吸食了足够的血液。
      两只青萤飞到奶奶的眼边,用翅膀拱着奶奶的眼皮,奶奶的松塌的眼皮一点点融化,如同流动的黄色的眼泪。

      两颗浑浊的眼球裸露出来,像是突然睁开了眼。

      赵禾迈强迫自己看下去,她看着青萤吞下奶奶的眼球。

      没有咀嚼,青萤的肚子被眼球撑的浑圆,在一个翅膀扇动的瞬间,瘪了下去。

      奶奶空洞的眼眶成了一个天然的培养皿,红色的花儿在里面生长,绽放。

      许多问题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但是没关系。
      赵禾迈任由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一跃钻进里面,同奶奶一起,在接下来的时刻,沉入深渊,实现某种永恒。

      黑色的野花蔓延上来。
      被吞食掉的黑色的棺椁,像河水一样四处流淌,融入乳白色的石碑。

      密密麻麻的青萤在奶奶身体底下组成一张青色的草垫,黑色野花在靠近奶奶的时候停止生长。

      一只青萤在前面引路,不计其数的青萤托着奶奶,在黑色野花铺成的道路上缓缓移动。
      被压过的黑色野花变成黑色的羽毛,飘进深空。

      火红色的草地向周围散开,缩进黑夜。
      众人走下白色石碑。

      另一只青萤领着他们朝反方向走去。
      在他们的背后,一只幼苗从白色石碑的探出头来,白色石碑化成细小的颗粒,滋养那片土地。

      无数的幼苗在破芽后,拔节生长。
      一群黑色的乌鸦飞进树林里栖息,野兽在里面横行。
      一切恢复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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