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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同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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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婚礼的闹剧是怎么被平息的,那段记忆被我的大脑私自删去。我还沉浸在水怪苏醒瞬间的歌舞升平中,感受不到痛苦和难堪。老肖告诉我,那天回家时我披着他的西装外套,浑身都是奶油,头发一塌糊涂,形如精神病。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安全地锁在房间里,然后火急火燎地给我父母打电话,用“素月她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有点神经衰弱”这种烂理由暂时搪塞了过去。
我感到很抱歉,让快死掉的人操这么多心。
“对不起,明明都是我惹出来的麻烦,结果烂摊子都让你收拾了。要不你在协议上多加几条要求吧,我一定会在你死掉前满足你。”我言语诚恳。
老肖只是笑着摇头,他说:“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唯一想做的已经拿到资格,随时可以实施了。”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然后下床去煮面条。当我把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盛进碗里,独属于食物的馨香溜进鼻孔,我的周身上下都被一种丰实的感觉填满。果然,只有对食物的爱才是所有生物的共同欲求,不管是人类还是水怪,一生都在大口大口的吞咽。那个被称为世界或者宇宙的东西也在吞咽,我们就是它的食物。
我和老肖一起吃了非常舒服的一顿饭,温暖而疲惫。接下来就该商量正事了。
我是多么懦弱的人啊,连把胸膛喂给刀尖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假借他人之手才能完成谋杀。老肖却不一样,他看上去没有那么多的犹豫和疑惑,很少把自己困在原地,也不像我一样害怕与人交流。这样一个人,真的仅仅会因为失业而想要死掉吗?
突然,一个以前从未产生、现在看却极为合理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我盯住老肖,一字一句地问他:“肖适,你其实,并不喜欢女性,对吧?”
他没有说话,我继续逼问:“我查过资料,其实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捐献遗体是不需要家属同意的。你确实无父无母,但是你也并不需要我这个所谓的妻子吧!你真正想要的不是去死,而是想要在名为结婚的仪式后去死,对吗?”
肖适抬起眼睛,目光穿透我的身体,幽幽地答道:“也不是非要结婚,一开始我对这一切都没有感觉,不过很神奇的是,我会好奇你想干什么。你在协议里说,要陪你假装谈恋爱然后杀了你,我一开始觉得很好笑,这简直是中二女高中生言论。但是一步一步和你把这些事做下来我才发现,你其实比我还不相信这一切。明明那么讨厌约会,还是要装作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脸上像复制了别人的表情一样,最后连自己的婚礼都没有办法坦然接受。看你每天扮演人类那么辛苦,我都不好意识嘲笑你了。韩素月,你是个非常非常失败的演员!”
他还在说着什么,而我已经听不清他说的话了。愤怒,几近失控的愤怒占领了我大脑,我看着眼前这个毫不留情拆穿真相、把我的局促不安按在地上鞭尸的男人,猛地用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失声地怒吼:“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老老实实去死,为什么要还要在协议里加入结婚这个要求?你这和骗婚有什么区别?”
他艰难地掰开我的铁手,开口说道:“因为我知道,你并不喜欢结婚,且真的想死,所以它不会伤害你。”
“放屁!”我吼:“想死的人多了去了。借高利贷还不上的、得绝症的、重度抑郁没钱治病的,当初我们那个注册的网站全是真心想死的人。你要是真有良心,为什么不找个跟你需求匹配的异性从一开始就把性取向交代清楚?”
肖适的睫毛垂下来,好像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我松开了抓着他脖子的手,死盯着他的眼睛。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终于慢悠悠地说出了真话:“因为你和他一样,都是水怪。”
很多年以前,肖适发现自己和同龄男孩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种区隔不仅仅是对性别的认知,也是整个人生轨迹。他的生活里有两套话语体系,一套是拿在明面上说的,一套是关在房间里对自己说的。尽管大多数人都知道第二套话语体系的存在,但是他们几乎都选择了闭口不谈、假装它从不存在。肖适在这种装聋作哑的缄默里感到声嘶力竭。
他爱过的人并不正直,那个人像巫师一样施法术,让他本来清晰的话语变得含混。他以为他可以浮上水面将肺叶灌满清新的氧气,却猝不及防地被那个拖他上来的人用烈日暴晒至死。
“别生气,给你讲个故事吧。”老肖自顾自开口:“从前,在一座古老的黑色城堡里,住着一位年轻的王子。王子从小刻苦学习各种皇家知识和礼仪,拼命想得到国王和王后的认可。可惜啊,这两位尊贵的大人从来没有给过王子好眼色看,不仅如此,城堡里的大臣、管家、仆人也都只是表面上爱护王子,背地里经常骂王子是扫把星。为什么会这样呢?说来好笑,仅仅是因为王子小的时候无意中走进了一间被王国上下严格禁止进入的房间而已。那个房间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所有人都指着王子说,他完蛋了,他放出了恶魔,他的心已经野掉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向王子解释一下那个房间到底为什么被禁止进入,他们只是一味地把王子推开,背着身子不看他,任凭他委屈地哭喊。
王子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城堡里来了一位披着夜色的巫师。巫师对王子说,王宫里那些人并不是讨厌他,而是在害怕他,因为他释放了一只名为未知的怪兽。这只怪兽没有实体,却像定时炸弹一样埋在人们的心里,让人惶惶不安。所以人们要把未知锁起来,让它永远逃不出既定观念构成的铜墙铁壁,而魔法的本质则是以未知为食,未知越强大,魔法也越强大。从那天起,巫师开始在夜晚降临之际骑着扫帚飞进王子的窗户,偷偷教给王子魔法。巫师比王子年龄大许多,也狡猾许多,他懂得该以什么样的皮囊面对什么样的人。在国王和王后面前,他假扮成一名能说会道的邻国使臣;在公主面前,他假装成无微不至的贴心绅士;只有在王子面前的他是象征着黑夜的巫师,可以尽情使用魔法,也可以大口大口喝皮蛋青蛙粥。王子很快乐,不仅因为自己可以看到巫师的真实面孔,也因为巫师是从小到大第一个接纳他,替他把难熬的夜晚煮成可口浓汤的人。
巫师肯定王子的才华和付出,并且告诉他,一旦曾经走进过那扇房间,就再也没办法继续过去那种天真蛮勇的纯洁日子了。虽然□□没有变化,但是灵魂已经变成了另一个空间的存在,过去熟悉的一切都会逐渐变得陌生。巫师还承诺王子,如果有一天两个人的魔法修行被王宫的守卫发现,他愿意和王子一起被关进房间里变成新的怪物,以肉身饲养恐惧。无论如何,王子再也不会忍受孤独。
后来,王子的公主妹妹爱上了巫师,巫师竟然答应娶她为妻。他面色如常地迎接皇宫上下的祝福,脸上的笑容丝毫看不出破绽。王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认为巫师应该向妹妹坦言自己真实的身份,而巫师则蛮不在乎的说,他只想和王子探讨魔法,其他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故事的结尾,妹妹还是发现了自己的丈夫是巫师,并且一直在和自己被视为不祥的哥哥接触。她愤怒地将此事禀报给了国王和王后,二人决定要处刑巫师,判他被绞死。王子虽然对巫师之前的举动有诸多怨言,但还是不忍心看他去死,于是他决心去地牢把被关押的巫师偷偷放出来。那天夜里,王子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准备见这个教会了他运用魔法的巫师最后一面,没想到巫师竟然早已恭候多时,就连国王和王后也在此处。原来,巫师在入狱前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策反了王室成员,说自己的身份其实是一位驱魔人,路过城堡的时候发现有恶魔的痕迹,于是暗中调查,准备铲除恶魔的化身。毫无疑问,王子就是那个邪恶的化身,于是巫师和王室成员演了一场戏,目的就是把王子骗到大牢里来。巫师发动了魔法,将王子紧紧束缚住,丢进了那间被禁止进入的房间。从此以后,王子将作为新的怪物被囚禁下去,与整个王国的幸福安康相平衡,而巫师则会顶着驱魔人的光辉身份,与公主长长久久的生活,永远幸福下去。”
故事讲完了。我有些失语,其实我不是很明白王子对于巫师的执着。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笨蛋王子被骗子巫师耍了的故事。
“巫师把王子扔进房间时,低声对王子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和你在一起研究魔法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以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将是无止境的痛苦。所以你看,无论如何,我还是和你在一起。”肖适补上了最后的篇章。
“我当时很爱他,但也很清楚的知道他极其不是个东西。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他的家庭,他都做了最差的选择。我很痛苦,因为我发现每当我逻辑清楚地将这一切都复盘之后,竟然还是会忍不住想起与他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那些美好得接近虚幻的幸福。我应该是错把这些时刻当作了他本人,爱上了一个我自己构造的影子。”肖适道出现实版本。
我明白了,人类的爱情原来就是自娱自乐。看来它不适合我,哦不,是我不适合它。我生性愚钝,不懂得玩乐。
肖适回忆,“那个人”在每次陷入两难的境地时,都会表现出极大的痛苦。他说感觉身体里好像有另一副不属于自己的躯体探出来,抢夺大脑的控制权。
“没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那都是他拙劣的借口,直到你每次说身体有触手长出来,痛得昏天黑地时,我才意识到,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肖适,你还在为他开脱。”我打断了他的话,“水怪这个族群里也是有混蛋的,这从来不是他骗你的借口。”
这个世界,不应该有任何禁止进入的门,更不应该把任何没有犯错的人关到里面去。哪怕我们都渴望着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巫师来打破贫瘠的生活,用闪耀的魔法把自己从平凡的泥潭里捞上来,但是归根到底,谎言就是谎言。谎言被打破的那天就会发现,巫师只是头上插满野鸡羽毛的二流骗子。
肖适苦涩地笑了笑,低下了头。今天晚上他不仅敲碎了我,也敲碎了自己,这间屋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体面可言了。我们扒掉了彼此象征文明的裤衩,像孩子一样吮吸手指,呢喃着游泳。终于可以□□。
我们不再交谈,放任彼此享受孤独,思索前路。如果这静默能持续下去,或许今晚会是一个难得的良夜,一切都还有转机。但是一阵突兀的门铃响了,这声响如同天外飞仙外星人下凡,中断了我拥抱人类最后的契机。
门开了,喘着粗气的韩成涛映入眼帘。他站在那里,整个人散发着酒醉的腥臭气息,这气息从他身上每个毛孔喷出来,仿佛酒酿的蜂窝煤。
以前他也无数次地喝醉过,但是这一次,他醉得接近腐烂,醪糟里捞出来的鬼也不过如此。我被吓到了,老肖皱起了眉头。猛然间我想了起来,我从来没有给过他家里的钥匙。
我只把钥匙给过赵吟夜。
韩成涛开始扫视这间房子,继而扫视我和老肖,反反复复,上上下下,誓要扫出人的内疚与心虚来。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他高举起手中喝得刚没底的酒瓶,石破天惊地砸到了玄关上。顿时,野兽般的怒吼和玻璃瓶碎渣一起溅了出去,房间变成了屠宰场。
“韩素月,我早就说过,你是个废物!”他跨进了玄关,向我袭来。
“从小到大,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以为你凭什么衣食无忧?你那个破病治了那么多年屁用没有,老子对你仁至义尽!结果你给我搞这一出,操,婚宴上多少人,我老爹老娘还有老同事都他妈在,你干了什么?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用碎了一半的酒瓶朝我劈来,我狼狈地躲避,老肖挣扎着去钳制他的胳膊。
“伯父,你冷静点!”肖适抓住了他攥着酒瓶的手,我看到鲜血像小蛇一样蜿蜒着从他手掌爬下,消失匿迹在衬衣的袖口。
韩成涛没有冷静,他像只被扼住脖颈的鸡一样扑腾着,生生把肖适挣脱开。突如其来的后座力击得肖适一个趔趄,猛地向后仰去,我从玄关后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了他。心想:要是老肖被我爸意外杀死,多少有点幽默了。
重获自由的韩成涛发出一阵怪笑,似乎濒临变异。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浓稠而浑浊,这双眼就像十天没刷的油烟机,马上要滴出油来。我握紧了手机,准备伺机报警。
下一秒,他扯着嘴角冲我和老肖笑笑,突然变得彬彬有礼:“你们俩平常还挺爱看书啊,家里这么多书。”
我一头雾水。不过他倒是说对了,我就是很爱看书,看书是了解人类最好的途径之一。
韩成涛没再说话,从兜里掏出了打火机。打了两下,没着,打第三下,嚓!瘦弱的火苗冒出头来,欣欣然向我招手。我听见自己说了句脏话,紧接着向他飞扑了过去。晚了半秒,打火机玩笑一般地被我的父亲抛向了木制书架。
火舌窜了出来,舔舐着一排文学集,热烈而暧昧。白色的书页先变成焦黄、又变成炭黑,一股火葬场的味道开始蔓延。烧完了文学集又开始烧诗集,诗经楚辞、木心、海子、艾青、博尔赫斯、拜伦、雪莱、波德莱尔……古今中外混沌在一片火光的屠戮里,化为子虚乌有。我想到了焚书坑儒、中世纪猎巫、《华氏451》里的消防员,还有什么人类历史上幕天席地的盛大浩劫,不记得了。老肖醒了过来,飞快地跑去卫生间端水救火,韩成涛眯着眼睛观赏自己的杰作,他的脸被火光映得变型,神色却蜂拥,三分满意、七分嘲讽。我僵在原地,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大学时代老师讲到西方哲学里“理念先于实在”的部分,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此刻看着凋零的书架一下子全明白了。理念先于实在,意味着现实完全不堪一击,所有物体都逃不过一场大火,人们只拥有的仅仅是形而上,唯有理念永存。
老肖呼哧带喘地扑灭了火,累得摊在了地上。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要说什么,但已然发不出声音。我感觉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荒凉在撕扯着心肝脾肺肾,转头看向韩成涛,轻轻问:“你要干什么啊,爸爸?”
韩成涛认真地端详起了他的小女儿。怎么说呢,他已经做得够好了,完全是一个优秀的父亲了,理应在一片热闹的推杯换盏中安享天伦之乐了。可是,怎么就偏偏不尽人意呢?老天爷真是他妈势利眼。不过他可不是在诉苦,开玩笑,他是一家之主,是房子和财产的大部头所有者,是不需要承担低端义务劳动的体面先生,是孩子们长到一定年纪就自然该懂得和体恤的真理。就该如此啊,他想,到底是他妈哪里出了问题?
哦,想明白了!原来是因为啊,这个小孩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怪物、人群中的异类、社会的无用成分。本来都要结婚了,结婚算是能派上点用场,如果以后生下小孩的话多少也算有点作为。但是现在,这个孩子把婚礼搞砸了,把宾客惹毛了,把桌子掀翻了。那么一切都完蛋了,轮到他顺理成章为民除害了!
这是他的孩子,他的烂摊子。
韩成涛的眼睛终于变成了血红色,他抄起一片玻璃碎片,一步步向我走来。他的青筋在太阳穴处一跳一跳,像心脏的体外装置。我不合时宜地想着:如果现在用一把刀刺穿他的太阳穴,是不是心脏也会随之停止跳动。
“女儿啊,反正你也废了,派不上用场了。那么不如,让我吃了你吧!”韩成涛裂开嘴,口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