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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亮 ...

  •   韩成涛一直觉得自己的小女儿完全不懂得自己的良苦用心。家里两个孩子明明从一个肚子里爬出来,性格却天差地别。一个从小是父母的骄傲,一个涂满亲朋好友的无奈,正好把他为人父的威严拉扯成一个不长不圆的二半吊子形状。每当他想在事业上更进一步却遭遇阻碍,或者在与情人□□不得尽兴时,他都会自然地把这类差一口气儿成功的失误与小女儿的冥顽不灵联系到一起。

      都是因为你。你是我人生走下坡路的标识,是我皱纹缝里腐烂发黑的坏疽,是泼在高档西服上的剩菜汤,是变成人类后偶尔露出来的猴子尾巴。

      也不是没有爱过的,他很欣慰自己并不无情。韩成涛还记得小女儿出世时的样子:被裹在包被里露出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双手紧握交叉在胸前好像在抵御着什么,哭声似乎不太嘹亮。站在产房门口的他眉头微微皱起,心想,又是一个女孩。当然,女孩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已经养过一个了,再差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韩成涛还是不讨厌女孩的。

      平日里,韩成涛看的电视节目一般充斥着国学、历史、战争什么的。他倒不会每晚坐而论道,只是看电视的样子总是丰盛,少不了演说和点评,没人听就孤芳自赏。他认为自己绝非池中之物,所以自然不能俗气了去。家务是不可能做的,不是都说嘛,“君子远庖厨”,他向来喜欢这句话的意象,倒是不怎么在乎它真正的含义。

      他是形式的国王,挥舞名为敬畏的鞭子,又在话语里大腹便便。他总抱怨孤独,说着要等小孩长大后才能理解自己深沉的父爱,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大女儿,无论如何,算得上争气。争气就是有用,有用的体现集中在年终的饭桌。一屋子血亲,同辈都老了,腮帮胖成鲇鱼,颈纹横生,肚子里是无奈的啤酒。只有小孩子眼角眉梢还能飞舞,笑声汩汩流出来,给中年的疲惫匀一勺年轻。

      大女儿高考那年的年终大席,韩成涛买了很贵的螃蟹拎到酒店,特意吩咐后厨要仔细蒸熟。橙红蟹壳的梭子蟹被满满的盛上餐桌,韩成涛把最大的那只摆到母亲面前,嘴里说:“妈,孩子出息了。”

      韩成涛他姐应和:“还得是恁家姑娘,我大侄女就是省心。报的什么学校来着,985?211?”

      韩成涛低吟:“外国语大学,本地985。我早就跟她说了,对她就一个要求:把英语学好。”

      所有人都笑了,夸赞韩成涛眼光长远,接轨国际。大家一起分食螃蟹,把满溢的蟹黄挑出来,享用一种流着油的快乐。除了韩成涛的大女儿,那个考上了外国语大学的孩子,她对螃蟹过敏。

      女孩儿用筷子戳烂牛肉,心里觉得这一切简直莫名其妙。很多年之后,韩成涛的小女儿在姐姐的日记里找到了关于这场饭局的只言片语:

      上小学以来,你一直连我几年级都不晓得,却在此刻笨拙地演起了慈父。我禁不住笑出声来,心想:真应该敬你一杯酒,我们都那么辛苦。还是吃牛肉吧,吃完了桌上就只剩下海鲜了。我不吃海鲜,但今天破例,没关系的,大不了一会偷偷去厕所呕出来。

      韩成涛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孩子的求学过程有多繁琐疲累,这些不归他管,但是最后的择校大业一定得由他拍板儿。毕竟他不是池中之物。

      当韩成涛信誓旦旦地准备把对大女儿的教育方式挪用到小女儿身上时,他恼怒地发现一切竟然都走了样,既开不出花,也结不出果。小女儿韩素月,一个从小幻想自己是水怪的孩子,对他的教育明显水土不服。

      韩素月五岁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拒绝出门。被他强行拽到小区里,那孩子又哭又叫,用牙齿咬手指的关节。和同龄孩子见面掉头就跑,遇见长辈也不知道问好,一不小心松开她她就像见鬼一样往家的方向冲。韩成涛拎着小女儿的脖子扔到身旁的花坛里,甩了她两巴掌。然后又把她捞起来,擦了擦身上的泥巴,放缓语气说:“去,给爷爷奶奶问好,不然不许回家。”

      她看见小女儿梗着脖子,一步一步走向长椅上聊天的一对儿老夫妇,在距离椅子五米开外的地方站了足足五分钟。他抱着胳膊远远观察,看她什么时候开口。最后他失望了,韩素月没有像她姐姐一样,只要脸上被打了红印子、眼泪挤出来,就乖乖张口叫“爷爷奶奶”。这个孩子用手摸了摸那对老夫妇的后背,用丝毫感觉不出情绪的声音说:“你们,是人,还是水怪?”

      韩成涛感觉胸腔怒火中烧,七窍咕嘟咕嘟冒出沸水。他飞快跑过去,一把攥住孩子的手腕,把她像拖麻袋一样拖回了家。他看见韩素月直勾勾盯着地面,那双眼睛里面没有委屈也没有恐惧,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

      韩素月上学后,开始频繁被母亲赵吟夜送去看精神科,理由依然是不存在的水怪和触手。她并不反抗这一切,因为她觉得母亲很爱她,且不介意她到底是人还是水怪。去精神科只是走走样子,安抚住父亲内心对水怪的恐惧和介怀。母亲比父亲勇敢,她有一个中性的名字,长得也高高大大,就算和父亲打起来也不会太落下风。韩素月认为,父亲虽然经常在喝醉酒后生气,但他其实远没有母亲绝决。

      每次从医院回来,赵吟夜都会给小女儿买冰淇淋圣代,偶尔韩成涛也会带她去吃很贵的牛排套餐,虽然只有几次。韩素月从小挨了很多巴掌,也吃了很多甜枣,她没法干脆利落地爱或恨任何人。

      每个周五晚上,电视剧频道都会连续播放一部长篇古装剧剧集。从精神科回家,韩素月会和妈妈偎在沙发上一起看。赵吟夜端一盆满是紫灰色肥皂水的脏衣服放在地下,在播放广告或剧情无聊时蹲下来搓洗。韩素月要帮忙,赵吟夜不让,于是韩素月指着冒泡的洗衣液说:“这是水怪皮肤的颜色!”

      她想逗赵吟夜笑。

      赵吟夜看着盆里周而复始的脏衣服团,好像深不见底的兔子洞漩涡。西西弗斯推石头,赵吟夜洗衣服,石头掉落,衣服沾灰,永不终结。她心里有自己的考量,亲戚朋友都说孩子应该早早懂事,分担母亲的操劳和痛苦,家事自然也要早早做。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孩子更得泼辣些,坚决不能养成富贵病。可是,她自己已经是这么做的了,做了很多很多年,很辛苦,但是这种辛苦并没有换来任何东西,就仅仅是辛苦而已。大女儿从小就懂事,她当然欣慰,可是如果小女儿也这么懂事,她就多少有点尴尬。赵吟夜在少女时代喜欢看小说,她的热情曾经归属于虚构故事里波澜起伏的动荡,而不是洗衣机里天旋地转的翻滚。如果让她执笔,她不会写一个家里三个女人都懂事操劳、用眼泪煲粥后期盼同情的故事,这么写多烂俗。她情愿被辱骂,也不想奉献和忍耐,“伟大“二字最适合死在书架上。

      如果韩素月不懂事,就让她不懂事吧。就像她自己说的,或许她真的是水怪呢。如果是水怪,就不用懂人类的事了吧?

      电视剧还在咿咿呀呀地播放,韩成涛开门的声音传来。人刚走到玄关,韩素月就闻到了酒味。她皱起鼻子,觉得酒的味道和呕吐物很像。

      古装剧总是格外冗长,屏幕里的女主角穿着华服跪拜皇上,她的目光烁烁,穿透万世万代浩荡的哀怨,好像在吼着:“臣妾冤枉啊!”而穿着龙袍的皇上就显得很淡定,他从来不会接招的。皇上可以一直稳坐泰山,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面前人一点点死去,然后照例发放君王的仁慈。

      韩素月盯着电视机,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历史上一万个跪下来的女人,她们都长着动人而流泪的双眼。踢掉运动鞋的韩成涛已经晃晃悠悠走到电视机前,盯着这个下跪的女人看了会儿,突然半笑半不笑地说:“我说啊,你们也应该学学她,这种女人的礼仪。”

      他特意扭过头来,把喝得红彤彤的脸对着妻女,语气是咏叹调。

      韩素月觉得嗓子眼里很干涩,语言都被蒸发了,她变成一口枯井。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看到赵吟夜能反驳韩成涛,随便说什么都好,或者干脆骂他有病。可是赵吟夜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搓洗着衣服,直到韩成涛走进浴室放水洗澡,水流的声音滴进母女静默的池塘,韩素月才明白:自己和爸爸所能抓到的词汇并不在同一版本的字典里,所以他的有些惯用词才显得那么突兀而冒昧,永远与自己背道而驰。妈妈和自己的字典是同一版本,但是她还额外有一本和爸爸一样的老字典,只要一不留神,那本老字典上的字眼就会附着在新字典上,连带着妈妈一起让她看不懂。

      妈妈是夹在水怪和人类之间的间谍。人类不在时她可以拥抱水怪,可是一旦四周有人类出现,她就会退到岸上,与水怪划清界限。

      那次以后,韩素月决定从此再也不看古装剧。

      学一天天上,日子渐渐流淌,韩成涛倒入口中的酒精越来越多,似乎要把血液兑换一遍才肯罢休。素月的幻想症越来越严重,她开始感到身上疼痛无比,时常不能去学校。韩成涛中断了精神治疗的开销,认为韩素月废了,没必要花冤枉钱,反正还有一个女儿,不算血本无归。

      及时止损,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小树长得一溜邪气,自然要砍掉枝丫。人也是,何况人有时还不如树,砍不倒、剥不下皮、榨不出汁液,也不能当成柴火烧掉。

      赵吟夜不同意中断治疗,但精神治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资金问题卡住了家庭的脖子。丈夫开始和她声嘶力竭地吵架,只要见面就吵,比打招呼更加频繁。如果是在夜里,吵架就会螺旋上升为声色俱全的打架,门里先是传出“咚”的一声闷响和越演越高的尖叫,接着是一阵可疑的沉默,随后此起彼伏的物体落地声浮上夜的寂静,演变为重金属摇滚。

      每次吵架结束,韩成涛都会摔门而去,赵吟夜一个人散落在客厅,与一屋子凌乱共鸣。她会在这时走进素月的房间,一歪身子倒在床上,像被抽干的木乃伊。素月看着妈妈,觉得她变成一个比自己年龄更小的孩子,歪歪斜斜走出那个黑色的噩梦,一个人在寒风中凌冽。素月想到自己水怪的心,水怪的灵魂,偶尔张牙舞爪的自我,在陆地上统统无的放矢。她无能为力,只想和妈妈一起沉到湖面下去。

      赵吟夜翻过身来看着韩素月,这个孩子的一切都那么刺眼而醒目,让她说不出悲喜。她想起自己在即将重新出门工作时酸涩的欣喜,多少年没重振旗鼓,哪怕是日日夜夜出差的累活儿也令人期待。十几年的全职主妇生活让她的身体已经快融化在这间三居室里,她就像家中最不安分的家具,再怎么变换位置制造新意,也还是踟蹰在方寸之间。年轻的时候她可以一个礼拜连上六天夜班,每天下班时胳膊上都能贴满几排顾客的小票。休息日,一个人走在凌晨的公路上,把整座城市的静谧收入囊中,或者爬到当时最高的“海天”大厦,让夜晚的凉风把身体灌透。21世纪最新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她和这座势如破竹的沿海城市一样美丽而年轻。那时她体内流窜的激动与整个宇宙的颤抖交织在一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钱会有的、爱也会有的。后来她有了钱,也似乎有了爱,但是再也没办法邀城市之巅的月亮入怀。

      那么凶险、艳丽的月亮——赵吟夜的月亮。

      她怀了第二次孕,女儿的名字变成她新的月亮。然而,然而……

      韩素月避开妈妈疲惫的脸,白着嗓子问她:“要不,你和爸爸离婚吧。”

      赵吟夜一翻身坐起来,突然发起火来:“我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这个家资金稳定,为了你和你姐以后的生活能有保障。这是属于你们的钱,他一分都不能少给你们!你就当他不存在,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你别看他那么闹,实际上他在羡慕咱们,他怕自己是孤家寡人!”

      她的眼神像个坚毅的守财奴。

      可是韩素月知道,爸爸喝醉酒的时候总是很喜欢强调,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他的,房子也是他的,所以他可以理所应当地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赶出去,就像丢垃圾一样。她不太明白人类的父亲为什么会一边说出想把孩子和妻子都赶出去的话,一边又紧紧握着爱的表达,生怕一丝一毫的爱没被察觉,做了亏本生意。

      水怪爸爸也会把小水怪赶出湖泊吗?哦不对,水怪可能压根没有爸爸吧。那么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用力长大,任何其他人都不需要!我要长成全世界最强壮最聪明的水怪,直到我的身心再也不会被任何人纂起来用力揉捏。

      每次爸爸醉醺醺地大吼,或者把家里砸成后现代的艺术画时,素月都心不在焉。果然,妈妈的守财奴计划还是有纰漏,因为在爸爸眼里的她们只是受制于人、可以随时赶出去的小东西,而财产权老师讲过,只有自由人才可以拥有。所以爸爸是不会羡慕她们的,其实是妈妈你,你在羡慕爸爸。

      在同一个屋檐下,他身上没有养育留下的伤口。他没见过那么多的脏衣服、脏抹布、脏地板缝,以及所有亟待解决却只关乎吃喝拉撒的困难——那些日积月累的重复劳动和无意义的困顿消磨足以压垮一个人的心神。他可以随意插入进我们的对话,歪斜原来的意思,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让你越来越像大人,虽然你已然是大人。你在我面前变成小孩子的时间越来越短,那是我最珍爱的你的样子,你会想你的月亮吗?

      生活是一座荆棘围绕的高塔,总有人要被困在里面做长头发的莴苣姑娘。素月很想告诉赵吟夜,你知道你本来也可以自己买一间大大的房子,可是你的人生,从此刻开始朝着远方眺望,没有情节曲折,不是小说,不是骈文,只是一纸清单,你已经被写定在这里,只等画上恰到好处的对勾了。一切早在没开始前就已经结束,不是怀孕的那刻,也不是结婚的那刻,而是在人类发明出名为母亲的身份和职能之时,一条来自上天的锁链就已经系在了每个未出生灵魂的脖颈上,与母体紧紧相连。素月在心里祈祷,希望妈妈真的只是守财奴,最好只爱房子和幼崽,不要爱爸爸。爱如果是这个样子的话,也太惨淡了不是吗?如果爸爸妈妈之间有的只是不平等的雇佣关系,那么一切都可以忍受,素月可以假装自己只是人类加工厂里的罐头,熬过了保质期就可以尽情腐烂,不用愧疚。

      韩素月睡觉时总会把水果刀放在枕头下面,用头枕着沉甸甸的器具,想着会不会有一次,她也像漫画里的热血主角一样夺门而出,把利刃插入敌人血淋淋的胸膛。敌人会疼得大喊吗?会嚎哭吗?血是一点点涌出来还是瞬间喷薄而出呢?她带着这些疑问沉沉睡去,掠夺着夜晚的养分,骨节咯吱咯吱作响。她长出新的肌肉、更厚的脂肪,身形一点点拉长。直到青春期海潮般褪去,也还是没有杀死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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