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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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冬日的长夜太过漫长，第二日一早，黎清和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时，只觉得腰背酸痛，像是头天夜里被人翻来覆去地痛打了一顿，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一样。
他眯着眼睛仰面在床上舒展了一番筋骨，侧过头时还有些朦胧迷茫的目光正对上端着早餐进门的李皎玉。
李皎玉手里端着个木制的托盘站在门口，仿佛是在看着黎清和这头，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有些出神。
托盘上摆着一盘白嫩的甜豆包，两小碗热气腾腾的米粥。新出锅的食物水汽蒸腾，让黎清和有些看不清李皎玉的神色。
他动了动嘴唇，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涩无比，像是在有细碎的石子摩擦着，一开口便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有些粗粝的刺痛。
他坐起身来，忍着不适向有些愣神的李皎玉轻声开口，声音沙哑。
“师尊？”
李皎玉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动了起来，将手里端着的早餐摆在桌上的空处，走过来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黎清和的额头。
“嗓子这么哑，可是夜里睡冷了？”
“我借这的厨房煮了些桂浆粥，怕你喝不惯，又买了几个甜豆包来。”
“你想喝粥还是想吃些甜豆包？”
黎清和刚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还没有完全缓过神，冷不防的被李皎玉有些冰凉的手碰上额头，身体有些不自然地一颤。
黎清和这细微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和他相处两世的李皎玉。
方才听黎清和的声音沙哑，还以为他又染上了风寒发热，一时情急，竟然忘了自己的体温要比他低许多这回事。
李皎玉收回手，搓了搓自己的指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看着坐在凌乱不堪的床褥间，眼神还有些茫然的黎清和，心尖像是春日里被微风拂过的柳树梢，有些不自觉地微微摆动。
细微到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
也是为了弥补自己方才的莽撞，李皎玉向黎清和的方向抬手，递过刚刚洗好的巾帕，刻意放轻了声音。
“擦擦脸吃饭吧？”
黎清和接过帕子糊在脸上，潮湿温热的布巾覆盖上他的面颊，让黎清和骤然清醒了几分。
他夜里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漫长到似乎在短短一夜间就窥视了某个人的一生。
落魄的小子，显赫的贵人……那个看不清面目的青年男人似乎沉浸在某种欢愉里，嘴角微微翘着，可目光神情中又似深藏着万分苦楚。
他刚刚醒来时还隐约记得些许情节，可现在除了这些零零散散的碎片，其他的竟是一丝也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算了，左右应该也不是什么好梦。
黎清和深吸了一口气，巾帕在自己的脸上胡乱地擦了几下，湿热的触感游走过他的眼眶，鼻尖，嘴唇。
对，自己在醒来之前，恍惚间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片黑暗中像是有谁在轻柔的亲吻自己，他想看一看究竟是谁，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只是梦里的那触感似乎更凉一些……清浅的呼吸中还带些着新雪的冷冽气息。
就像五岁那年的除夕，病入膏肓的母亲久违地有了精神，坐起身来与他一同在前厅里守岁时，那一夜落下的大雪味道。
年轻瘦弱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似乎又生出了力气，她紧紧地搂着怀中幼小的儿子，一遍一遍地亲吻着孩子白嫩的小脸，想要以此永远的记住这个她此生最爱的人。
至死不忘。
黎清和吸了吸鼻子，压抑住想要流泪的冲动，放下了捂着脸的帕子。纵使过去多年，一想到母亲，他的神色就难免有些哀伤，有些迷茫。
纵使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母亲了。
母亲的样子，他甚至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沉默着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了自己的鞋子，对着一边的铜镜理了理自己有些褶皱的衣服。
李皎玉也看得出来黎清和的神色异样，可他本就不太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更别说此时的黎清和显然也并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哀戚。
所以他只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黎清和的肩膀。又抬手解去黎清和脑后已经松散的发带，将对方睡梦中被揉蹭地有些零碎的头发仔细地拢了起来，重新绑好。
做完这一切，他抬眼正见到铜镜里黎清和站在自己身前，衣衫凌乱，眼尾含泪，又咬着牙努力克制自抑的神态，脑中又不受控制般地想起那场荒诞离奇的梦来。
李皎玉抬着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黎清和现在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自己看着朝夕相处，一向对自己爱敬有加的少年露出脆弱的神态时，竟然会想起这般龌龊的东西。
无耻。下流。
真是禽兽不如。
这种人也值得被黎清和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师尊吗？
李皎玉，你也配为人师表？
李皎玉再次在心里痛骂自己，可又觉得很是无力。无论怎样咒骂他都觉得毫不解气，对自己的恼怒愤恨更是从心头猛得窜起，瞬间流向四肢百骸。
他只觉得胸中那滔天的怒火似乎要将他的血液和神智都烧干。
于是他干脆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巴掌抽在脸上的清脆声音不仅暂时平息了李皎玉对自己的愤恨，也把黎清和从有些哀伤的回忆里彻底地拉了出来。
黎清和在铜镜里清楚的看到了李皎玉扬起手抽向自己的动作，很突然，很迅速，比他往日做任何事时都要干净利落。
但黎清和显然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师尊刚才……是打了自己一巴掌吗？
好奇怪，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吗？
不过这地界里应该没有比李皎玉更强的人了吧？
所以……师尊这是醉了酒，有些精神失常了？
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用一种关爱的目光看向李皎玉，疑惑且小声的开口。
“师尊……你怎么了？”
他偏过身看向李皎玉刚刚打过的那一边脸颊，苍白的脸上红彤彤的指印赫然在目。
“你的脸都红了……”
听到少年小心翼翼的声音，李皎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黎清和面前的失态，看着黎清和关切的看着自己的眼神，李皎玉一时间也忘了再恼恨自己，满脑子只剩下尴尬和羞愧。
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会对面前这个处处关心爱敬着自己的赤诚少年起了那样折辱肮脏的心思。
即使那个扭曲癫狂的恶魔是前世的自己。
即使那个忍辱负重的人是前世已经成年的黎清和。
即使那一世已经随着自己的消散彻底过去。
即使他脑海里浮现出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场荒唐的梦。
于是李皎玉面对着这样关切着自己的黎清和，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他总不能对着才将及束发之年的小徒弟说，“师尊刚才因为看见你这个样子，想起昨夜做了和你有关的那种梦，认为自己是个禽兽，所以抽自己一巴掌来清醒解气”吧……
真要这样说，那还不如自己再捅死自己一次。
但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扯个什么谎，他一向不太擅长说谎，更何况是这种需要随机应变，睁眼说瞎话的时候。
于是想不出办法的李皎玉决定闭上眼睛装傻。
但显然装傻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因为见李皎玉闭着眼睛愣在原地，迟迟没有答话，黎清和便直接凑了上去，攥着李皎玉的手臂使劲晃了晃。
“师尊？你看看我？”
“师尊……？
李皎玉本来按捺下些许的纷乱思绪再次被黎清和近在咫尺的声音点燃，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兴安城里年下时节彻夜不绝的烟火会中，梦里那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源源不断升起的烟花，在脑海里五颜六色地炸开，轰然作响。
这场面对于被迫清冷沉寂了多年的李皎玉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于震撼，震的他的心脏开始猛烈地疯狂跳动，好像马上就要蹦出心口，不知所踪。
他眼前似乎看到青年的黎清和那具可以称得上健硕的身体此刻正无力地陷在床褥中，一双看着自己的时候向来冷冽的眼眸也升起丝丝雾气，变得朦胧柔和起来。他看见黎清和紧绷着身体抓紧了身侧早已凌乱不堪的华贵床褥，细腻的绸缎被青年有些苍白的手指揪起，又因为过于光滑而从指缝间悄然滑落。他听见黎清和咬着牙开口，声音沙哑。明明丝毫没有取悦的动作和语言，可这副神情落在李皎玉的眼中却又好像带着些屈膝乞求的意味。
“师尊…你看看我……”
“李皎玉……我……”
后面的话，他渐渐有些听不清了。
因为李皎玉几乎是在那一刻仓皇逃窜着跑出了房间，他不敢在这时候再面对黎清和如今那张单纯稚嫩的脸。
他只觉得自己重活一世，却并无任何长进。
甚至比起从前更加恶劣。
寻芳君也好，李皎玉也好。无论是被百家讨伐，血雨腥风的前世，还是如今在木笔峰上安然惬意的今生，他都是那个披着高洁清冷的仙君外衣，实则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的恶魔。
只不过这次如此审判他的不再是结盟的仙门，不是无数的百姓。而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
李皎玉缓缓垂下头，就连一向挺直的脊背此刻也有些佝偻。他想了想黎清和，方才纷乱作响的大脑此刻也是一片空白。恰如烟火燃尽人潮散去，一切归于平静，空气中只弥漫着淡淡的火药气味。
李皎玉的内心竟因为这种寂静而生出几分茫然无措来。
从父亲去后，他接下掌管木笔峰的责任以来，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迷茫过了。就像世间的一切在一瞬间被暴雪掩埋，眼前只余一片白茫茫的天地，而他身处其中，孤身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自己该去哪，又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若是再见到黎清和，他又该如何面对。
李皎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被自己打过的滚烫的半张脸恢复了冰凉的温度。
直到他激烈的心跳再次归于平静。
直到那些噩梦般缠绕着他的，或是呓语，或是寂静都尽数消散，耳边开始听见车水马龙的尘世喧嚣。
四周人声鼎沸，午间日光温柔。
他在人间，在喧闹的兴安城。
李皎玉站在路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心中想道，他匆匆出来很久，应该回去了。
他应该在回去的路上再买一包雪红果，给黎清和带回去，和他说上次的那一包果子被他慌乱中全塞给了客栈前堂的小二，所以他出来给他买了包新的。
这个理由实在是够烂。
李皎玉想，或许自己应该表现得诚恳一些，才能让黎清和不再追究下去。
他应该蹲下身将果子捧到黎清和的面前，喂到他嘴边一颗，语气诚挚地说自己匆匆忙忙地出门，没来得及和他说清楚，还耽误了一起吃早饭的时辰。
李皎玉又想了想，在脑中演出的小剧场里给自己填了一句有些让自己肉麻的台词。
自己老来多健忘，希望他不要生师尊的气。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梦魇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