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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围观众人一听二人来头,皆是一惊,原只以为他们是文人举子,却竟是朝臣侯爵。
老学士忙将他们往里请,直到走远,才有人反应过来。
“那位小兄弟,方才说什么来着?”
“貌似是翰林学士,姓宋,单名一个怙……”
……
翰林院内
庭院中落英缤纷,来往文人墨客不绝,不知为何,书籍都被垒在庭中。待进入正厅,老学士便为他们提了茶:“不知两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不知程大人、宋大人有何贵干?”
翰林主事与兵部侍郎俱在,倒让她宋怙赶巧了。
宋恬开门见山:“听闻翰林与兵部近来都向户部支了一笔不少的费用,晚辈正是为此来。”
程显轻抿茶水,并未先作表态,倒是步老学士忙接茬:“是,的确有此事。翰林本就往来名流学士颇多,书籍甚么自不必说,定要修葺的。”
至此,程显才慢悠悠开口:“兵部日日夜夜整顿军队,战士们为大宁守天下,改善伙食犒劳犒劳不是人之常情吗?”他放下茶,期待着宋怙如何回答。
她却淡笑应之。“两位所言即是。但——翰林今年讨的银子是往年的两倍不止,兵部就更不必说了,三倍有余。”
“宋某查阅了各部、监、院人流,缘是翰林同兵部招录人员达其中之最。翰林诸位学士便是胸怀锦绣,收揽如此之多,又有几人可堪大用?步学士,某知天子赏翰林饭吃,可我亦在翰林待过一段时间,说到底也便是舞弄文墨。如此这般,精益求精便是了,何必肚里稍有些墨水的便收揽进来,徒增支出?”
宋怙讲话飞快,这一通下来,步老学士只顾着点头称是。
毕竟在这方面,他还真不占理。虽说柳今尧的确声名赫赫,可又怎会连一个能相较量之人都没有,无非是翰林院已不如早年,不去寻有真正有才之士,反而是多收些略有文采之人,还要吃着朝廷的粮,吃的人多了,自然就不够。”
“这话说得对。”一直在旁把玩茶杯的程显也不始帮腔,“步翰林,你这儿还能出几个柳今尧?风花雪月甚是庸俗无趣,文胜质则史的道理你总懂罢?若继续养着这群酒囊饭袋,只怕这翰林便是下一个宣徽院喽。”
说完,他看向桌上的茶盏,杯壁上写意山水画,花鸟春江,流水迢迢,斜晖沉沉,日薄西山。
再光亮的瓷,终究不是美玉。
宋怙又说道:“晚辈还有一事,不知柳今尧柳侍读可在?”
“在,在,老夫这便去请他。”步学士好歹是逮到了一个溜走的机会,逃也似地离开。
厅内唯余他二人,宋怙看了程显一眼,正欲开口,他却先发制人:“我知道宋公子想说什么,但在下可不接受道德谴责。眼下的大宁北边如刀鞘行,辽国随时可能发战。”
“而早年崇文抑武的政策延至今日,朝廷可用之将屈指可数,我兵部自然需斥大量银钱重整军队,本公子以为,这天底下应当没有比备战更重要的事了罢?”他是笑说的,宋怙若再争辩,倒像她的不是了。
程显拿捏了她七分,但她还有三分。
茶已晾凉,宋怙握在手中,也以轻笑回他,“程公子这话倘若放在从前,清规定是认同,可这理由兵部已用了五年,两次北征,从未胜过,如今再借此由头,怕是不合适罢。”
她夹枪带棒,却面上仍眉眼如月,人畜无害的模样。
第一次遇到旗鼓相当之人,程显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是笑出声。
“清规,你找我何事?”
柳今尧身着绯袍,目含桃花,长身玉立,眉目疏朗,温润如玉,官帽还未摘下,他本在整理图书,听步翰林急急忙忙说有人找,还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
在看到程显后,眼中又是一亮:“纾之,你怎么也在?”
“你二人相识?”宋怙与柳今尧一同发问,程显却是一副早已了然于心的表情,方才宋怙提笔修文时,他便明白了。
他狡黠一笑,道:“正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便是一个‘缘’字咯。”
宋怙也点点头,对柳今尧说:“算不上相识,却颇投缘。”
也许缘之一字太过妙,任谁也想不到,后来的他们。能够经生离,渡死别。
“言归正题。翰林修书的事你一定知晓,我本是要与你说的,好巧遇到步学士,便同他说了。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宋怙又说道。
程显很识趣地为他们带上门。
柳今尧明白过来,“这我的确晓得,虽说是修书,但实际都填补了学士,反倒是书架都已被白蚁啃食。”说完,他深深叹气。
宋怙警觉:“可我记得翰林的书架皆是上好楠木所制,怎会为白蚁啃蚀?”
“初建时的确都是上品木材,只是后来新建以及重修的书架便招来了白蚁,想是以廉价木材随意制成的缘由罢。”
宋怙问:“二者区别很明显吗?”
柳今尧答:“自然。那些白蚁根本没有尽数,杜典籍想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而始终用楠木的那一部分木架却完好无损。”
方才在庭院中见书籍高垒,她原以为是翰林雅趣,现在看,大概正是因书架被白蚁啃食无法使用罢。
如今一看,兵部、礼部、翰林院,无一不面临财政危机,而非仅是工部,曹大人令她筹钱,何处不差钱?何处她能往?
柳今尧复问:“我所知便是这些了,你可还有别的事?”
她思索一番,轻摇了摇头:“旁的没甚么了——哦,忘了恭贺你蝉联头筹。”宋怙笑着作了一揖。
柳今尧先是一滞,尔后反应过来,本是笑着的,眼中却有一缕惆怅一闪而过。
“是,月月头等,只是时间长了,也偶会乏味。”
宋怙蓦地忆起景弘九年的春,也是一样的时节,那年的三月却要比今夕更清凉。春闱过后,汴梁放榜,数行嘉树红张锦,十里油泼绿焕发,宋怙得了二甲进士出身,而柳今尧位列进士之首,一举传胪。这也无怪,毕竟他本就是书香门第,自小熟习诗文辞藻。
之后他们同被官家大手一挥指去了翰林,宋怙在识文解字上不如柳今尧通透,但若论作赋,她倒更胜一筹。
那日暮春,翰林的桃树尚在,柳今尧一双桃花眼,眸若春水,笑时令人如沐春风,他立于树下,看满树绚烂,一地殷粉,宋怙脑中唯余一句:
三月春风拂面过,桃花枝下少年郎。
宋怙回过神,不再笑了,想是翰林伙食很好,这两年来他也并未瘦,只是没了当初提笔纵横的少年气,相比之下,反倒是宋怙日夜奔走,削瘦许多。
她别开头不去看,盯着纱窗,仿佛能透过薄纱窥见庭中的柳絮纷飞。
“今尧,”她唤,“你在翰林,还好吗?”
柳今尧看不真切她眼中的薄雾,他仰首轻笑一声,“一切如故。”
一切如故吗,那很好。
她敛容转身作揖,“既如此,我还有繁琐尘鞅在身,便不久留了,改日得空,你我再叙。”
其实她想问的并非是他吃得可好,是否睡得惯,而是想问一句,他有烟霞志水云身,拘于翰林又是否能够遵从己心,是否真的欢喜。
谁也未说错话,谁也未会错意。
待宋怙走后,程显方进来,笑起来没个正形,说的却是实在话:“这个宋怙,是有嘴上功夫在,心中怀社稷,又兼济世之才,还真没想到他只是个七品员外。”
他看人眼光一向独到。
柳今尧看着她大步迈出翰林院门,那一抹青衫没入人潮,徐徐启唇:“前路漫漫,她年方二一,有大好阅川,荼锦不可估量。”
他一直都信她。当年同入翰林,她便对自己说不欲久留此地,他问她计划去往何处,她道:哪里都好,我不愿只侍奉一人左右,我要的是膏泽斯民,泽陂苍生。
他曾听老翰林说自己有才情,而宋怙有大才可治世,他也不妒不恼,她这般人,本就该青云直上,即便自己无法登云衢之位,他也望她日后能够实现志向,庇一方土地,佑一片黎民。
所以当初得知可以离开翰林时,她走得绝决,当日她说,如果愿意,可以带他一同离开,他却选择留下,他说:
「这天下沧海横流,需有人高瞻远瞩、大展经纶,我希望,那位置留给比我更谙世道之人来坐。」
从宫门至工部需经过御史台,宋怙本就因不知如何同曹大人复命而刻意放慢脚步,路过御史台时,她想起自己对孟豫说的话。
这便是御史台的事了。
不好的预感爬上她的心头,她向御史台看去,大门紧闭,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间,大门被推开,庭中一人跪坐在地,宋怙瞥到一青色背影,她再熟悉不过的。
门口的小吏还未反应过来,宋怙已冲入御史台,她看着跪地的孟豫,似乎明白了什么,“几个时辰了?”
孟豫听到她的声音,先是一惊,他抬头看她,明明已经汗流浃背,却还要忍着酸痛,他道:“不出两个时辰。”
御史台不肯查此事,他便长跪不起。
“还要跪多久?”
“不知。”
“砰!”宋怙在他在惊愕的目光中直直跪下,既然他不愿起,她便同一起他跪着。
孟豫小她三岁有余,她当年调入工部时,也恰是他初入仕途时,他本是没落大家之后,十四那年父母双亡,举目无亲,上京入仕只为重振家门。
她知道没有证据,即便找御史台也是白费力气,她也只是陪他罢了,让他明白,他并非孤身一人。
新上任的台院御史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已和孟豫说过,叫他先去公堂候着,待卫大人回来再细说分辨,可孟豫执拗得很,坚持要在庭中跪着,现下又来了一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御史台欺压官吏。
他正犯难,却听外头马蹄飞快,不一会儿便停下,来人身着紫袍,衣上绣有双龙戏珠样式纹绣,腰间系织金佩鱼袋,丰神俊朗,剑眉星目。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他三人面前,宋怙垂首,一道清冷疏离的声音从上传来:“柴广元,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柴御史见了他,急忙俯身作揖,语气中又是敬重又是惶恐,“禀卫大人,此二人皆为工部员外,两个时辰前便来了,声称要状工部左侍郎丁冶丁大人行贿同做假账。”
“丁冶”这名字,他已听得起茧。逛花楼、调戏良家子、压榨官吏……什么样的罪名都有,却无一得到实证。
“证据何在?”
孟豫与宋怙面面相觑,他拱手回道:“大人,下官虽眼下无实证,但这的确为下官亲耳所闻,若给我两天……”他话未说完,便被卫裘打断。
“无凭无据,空口白牙,便想状告堂官?”卫裘淡漠地看着他,“倘人皆像你这般,又何需御史台?”
他又对一旁的柴广元说:“若连这等事也处理不好,你往后也不必在御史台待了。”
临走时,卫裘偏过头,再看了两人一眼,“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二人的膝头便这么不值钱?”
他说话一惯凉薄。
宋怙起身后将孟豫扶起,她对着卫裘的背影俯身打揖,拔高声音:“好儿郎双膝跪天跪地跪父母,下官无父无母,御史既是天子的眼,宋怙今日跪的即是湛湛青天。”
她再作揖:“多谢卫大人点拨,下官不日便呈上凭证,届时,还请大人秉公办事,明判黑白。”
巧亏如簧,直言不畏,这样的人放在工部做个员外郎倒是屈材了。柴广元如是想,他看向卫裘。
而卫裘闻言,脚步一顿,回了她两字:“自然。”
御史大夫,一诺千金。
既出御史台,曹魏衡已在外头候着他们,见二人出来,一边过去相扶一边训责:“好你个孟豫,老夫如个厕的工夫你就干到御史台来了,听人说西阁有个毛头小子闯到御史台了,老夫我是提上裤子就跑来了…一天天不省心,你说你好歹是个白面书生,怎么好意思做这事,老夫我都替你脸红…哎哟喂,你也不想想,那御史台全是‘铁观音’,何况你旧疾未愈…快,走快些,老夫真是没脸见人了……”
孟豫也知晓曹大人是真心关切,他摇摇头,“此事的确是学生冒失了,一切后果定一人承负。”
曹大人恨铁不成钢:“什么后果不后果的,西阁可不是只你一人。”他又想到什么,急忙补充道:“今日你要状告丁冶的事儿,明个儿保准就传开了,你与丁冶这梁子,是注定要结下了。”
回了工部,孟豫敷了药贴便躺在榻上睡去,一夜未眠加上长跪不起,他的确该好好休息了。
曹魏衡将门轻轻关上,日薄西山,酉时将至。
而宋怙伫在古钟前,望着东边无际的天,那是皇宫的方向,高檐宫顶,缺少些什么。
那所缺之物正在她眼中,灿烂夺目。
她想起孟豫染血的裤裾,想起程显说大宁北方一带如刀刃行,又想起景弘十年的春,她询问柳今尧是否愿一起离开翰林时,他的回答。
“这天下沧海横流,需有人高瞻远瞩,大展经纶。”
思及此,眸中的金乌焕发出更璀璨的利芒。
关于孟豫称呼曹魏衡为“先生”的正确解释:此二人是为师徒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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