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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景弘十一年

      谷雨一过,气候便转暖,新燕归巢,日月昭昭,草木繁茂,早市喧嚣,天子脚下,民生安泰,这是帝王功业;只是近几年来,这位君王开始投身神佛,光是宫中祈福殿宇,便已建了六七座。

      宋怙所在的工部日日忙如热锅蝼蚁,为了皇帝的诣旨,东奔西走,甚至将其余五部得罪了个遍,其实宋怙一个七品员外郎本是无关紧要的,可上头几位堂官又是不管事的,忙来忙去的也仅是他们这些下属罢了。

      工部的灯笼还未撤下,想来他们又是一夜未眠。

      西阁内,孟豫同曹魏衡不知在商量什么,待宋怙走近,才见桌案上垒着一沓黄册。

      这是工部往年的支出。

      他二人见了宋怙如抓住救命稻草,原本半闭不闭的双眸登时睁开。

      “曹大人,”宋怙作了一揖,“户部的崔大人说,早几天兵部便要了银子整兵,前一日是礼部支了银钱修缮祠庙,昨日又是翰林同他讨修书的线,眼下户部实在是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了。”

      曹魏衡本就焦头烂额,又听了这话,情急下竟咳出血来,二人忙上前扶住他,坐下后,他骂骂咧咧道:“兵礼两部也就罢了,他翰林一个狗腿子凑甚么热闹?”

      宋怙倒了盏热茶递给他,神色担忧:“大人,要请位医师瞧瞧吗?”

      曹魏衡听了只摇头。“没多大事,我在工部都十五年了,哪日不是这样过来的?何况便是医师看过,也不过是说些含糊话。”

      他是绝不会告诉宋怙,其实他的俸钱早充了公,如今连一碗酒都买不起,更不必说请甚么医师了。

      见他直说无事,宋怙也不再强求,继续说道:“下官昨夜里去将作监看过,陶少监亦是忙碌,恐怕再供不上银两,便只能停工了。”

      谁不知道停工会怎样?前些年刚兴建宝华殿时,就有一行人因工钱问题煽动众人罢工,平息倒也快,只是谁也未料想一向宅心仁厚的景弘帝会因此勃然大怒,不仅将那些罢工之人尽数处以死刑,就连负责此事的工部尚书也被下诏离京,流放崖州。

      是以此话一出,曹魏衡连明前龙井也品不出滋味了,将茶盖一搁,冷哼一声,“怎么着,将作监的人还想威胁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此厢事毕,我便告老,回江州享我的天伦之乐。”自收到孙儿出世的消息,曹魏衡日日总要提这么一嘴,大概人老了,终是盼着叶落归根。

      正说着,便有人来报,说是礼部侍郎有事相商。

      曹大人命人请去正堂,同孟豫简单交代几句,便领着宋怙去了堂里。

      见曹魏衡出来,赵义诚忙起身一揖,曹大人却也不理睬,径自走向上座,想是还在为礼部先他一步抢钱的事恼火,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宋怙向赵义诚拜了下,这才不至于太尴尬。

      赵侍郎也不予他计较,待他坐下后,曹魏衡才开口:“赵侍郎若是为同我工部筹银子,大可不提。”语气十分不善。

      然赵侍郎只是一笑,解释道:“曹大人想是误会了。这祠庙与殿堂同等重要,二者皆不可落,祭祀在即,陛下命工、礼二部各司其职,且时间有限,坊间都说工部曹大人善知人意、宽厚待下,赵某也知晓您定能理解。且某今日前来,不单是为此事。”

      这一通话下来,曹魏衡的气全消了,只顾着追问他有何事相商。

      “倒也不是甚么要紧事。”赵侍郎眼角弯弯,“三年前,官家下令兴建八宝殿,重修宗祠庙宇,只为这三年一次的祭祀,而今小满将至,三年之期将尽,祭祀当日所需物什还要我等准备,只是工、礼二部相辅相成,不知工部进度,祠部亦不好准备,诸地丈量、筹划、各物方位这样的要务,缺一不可,到时一应俱全,我们也好同官家交代不是?毕竟谁人不知工、礼两部同气连枝,更莫说和气生财。”

      赵义诚先前也在翰林待过一阵子,巧舌如簧真不是夸的,今日仅是陈述事实,就令曹魏衡态度大变,乐呵呵地将人送走。

      见赵侍郎坐上马车离去,曹魏衡这才转身,宋怙紧随其后,凝眉询问:“大人方才允诺赵大人不出两旬便可完工,莫非心中已有了应对之策?”

      可如今六省四院全仰仗户部过日子,争是定然争不过,他和孟豫一夜翻遍了工部近几年的账本依旧一无所获,自古以来,工部事务悉是遵照官家吩咐,工程花销一类更不必考虑,平日支出又少,即便养着三监亦是绰绰有余,这举步维艰的日子是任谁也想不着的,当下曹魏衡脑中如丝缕缠绕,哪里有什么两全法,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悠长的钟声响起,伴随拙燕掠空,天边渐渐有橙色。两旬之内,又要如何筑好这最后的两座宝殿。

      曹大人正犯愁,却听西阁传来吵闹声。

      宋怙与他方快步走进屋内,就见孟豫被人押着,地上黄册与图纸凌乱,丁侍郎不知何时已回来,冷眼旁观着他的一切反抗。

      看着满地狼藉,曹魏衡心疼坏了,再一看这场面,也不知是闹哪样,只好哭丧着脸看向丁侍郎,“丁冶,你这是做甚么?”

      丁侍郎单名一个冶,只比曹侍郎小三岁,两人在范尚书手下做事,分管东西两阁,本是没甚么区别,只是因着东阁管辖两监,而西阁只辖一监,故东阁平日里便总总压西阁一头。

      坐在主座的丁冶只扫了一眼,说道:“这小吏信口雌黄,目无尊卑,甚至出言污蔑本大人,既无人教他如何尊上,本官便叫他长长记性。怎的?区区一个七品员外,本官教训不得?还是说你西阁的人便这样金贵,动不得?”

      他这一席话明显是想将脏水泼至西阁身上,可曹魏衡明白,说到底东西也是一条船上,若此时内讧,得不偿失,他犯了难,孟豫却在此时开口。

      “无耻之徒,分明是你做假账……”尽管被押着,说话有些卖力,孟豫仍是扯着嗓子。

      “笑话!”丁冶打断了他,“真真可笑至极,众所周知六部黄册皆有御史台亲鉴,难不成本官竟有能耐窃出御史台印?”

      宋怙翻开一本黄册,那上面的印章的确是为御史台亲印,丁冶此言不假。

      眼看曹大人与孟豫落入下风,她似是想到什么,对着丁冶俯身一礼,尔后说道:“丁大人,下官有一言——无论如何,此事既为工部内事,何必动粗。下官听闻丁大人自小便被家中寄予厚望,为人处事皆以“恕”字为上,而今大人又任工部侍郎,得官家与范大人认可,自是我工部之表率,又何必与我等小小员外较量。”

      “况当今官家讲求修睦,若是‘内部不和’打工部传出去,落人口实,定当误您清誉,也有损工部排面。且近日吏部的林侍郎、宗正寺少卿以及都水监丞皆向御史台投了您的状书,这个风口浪尖,也为了工部着想,您便不必再显于人前了罢?”

      纵是丁冶有再大能耐,也不得不承认宋怙言之有理,正是因外头的人皆盯着他,这才只敢在工部泄泄火气。

      而宋怙虽与赵义诚一般能说会道,两人到底有所不同,赵义诚讲话究礼谊,总是极尽委婉,宋怙却不,她字字珠玑,陈述事实,不计后果。

      言尽于此,丁冶本就不打算多留,也不好再多纠缠,当即又挂上一副笑面,理了理衣袖,

      “你们西阁,原也有伶牙俐齿。”言语隐隐不善。

      孟豫被放开的同时跌坐在地,他顾不上臂膀脱臼般的疼痛,在地上四处翻找,将黄册揣在怀中,颤抖着起身。

      见状,宋怙忙搀扶他,又去收拾一地的图纸,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身后书页迅速翻动的声音。

      孟豫双眼空洞,发丝从幅巾中掉出,他手忙脚乱地翻阅每一本黄册,似乎定要从中找出什么。

      宋怙去拉,他也不起,就这么伏于地。

      她也只好作罢,转去整理图册。

      良久,孟豫仿佛才从痴梦中醒来,说道:“宋清规,我总觉得,问题一定出在哪里,只是被我漏掉了。”

      清规是宋怙的字。

      她没有回应这句话,却说:“孟豫,你从不是莽撞之人。”

      听到这句话,孟豫也怔了,他低头看自己皱褶的衣衫,绡头也歪了,鬓角碎发落下,垂在耳畔,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他本是读书人,差点弃礼数于不顾。

      孟豫忙站起来收拾袍泽,有些自愧地一揖,随后道:“孟豫冒犯,实在惭愧。只是…清规方才一番话,心中究竟是作何想法,可否说与我?”

      对于此事,太过匆匆,宋怙尚未知前因,一时难断态度,方才模棱两可的话也只是为让丁冶暂时放过孟豫罢了,今日侥幸,日后却结下了梁子。

      但她直觉此事不简单,否则丁冶那般人也定不会悻悻然肯吃亏。

      “你方才所说,丁侍郎做假账,是谓何意?”

      这才是令她困惑之处。

      四下无人,孟豫便将黄册一合,置于桌上,似在回想:“你同曹大人方走了,我便去点卯,之后回房,门关到一半,却听低语声……”

      孟豫同她说,听到两人私语,似是在讨论筑殿事宜,可他愈听愈是发觉不对劲,再说了些甚么便不大记得,只记住那二人聊了一阵做假账之事,其中一人便是丁冶,只是他还未仔细琢磨,声音便没了,丁冶推门而入。于是就有了宋怙与曹魏衡所见的场景。

      这下宋清规终是听明白了,但只他一面之词,仍毫无头绪,她便问:“你可还记得他二人如何言语?”

      “只记得断断续续几句,”孟豫思忖片刻,接着模仿道:

      “大人,你我做假账的事,不会被人发现吧?”

      “本官从来算无遗策,何时失手过?”

      ……

      “您这一手假账做得真妙啊。”

      宋怙下意识关注到的亦是“做假账”,孟豫的为人她很清楚,生出这样的事,若真如丁冶所说,孟豫污蔑他在先,也不可能动粗。

      能致使他如此恼火,除非是甚么不可告人之事,要么便是做贼心虚。

      “除此之外,你可有佐证?”宋怙道。

      孟豫垂头丧气,倘是寻到了证据,又何必还在此失魂落魄,“并未……”

      一无职权,不可管;二无实证,不可参。

      宋怙叹气道:“那这便是御史台的事了。”孟豫还欲再说什么,宋怙便被唤走了。

      他目送宋怙离去。

      原是曹大人脸皮薄,只好交代宋怙去翰林筹些银子,刚巧她在翰林有相熟。

      翰林院本月的桂冠又产生了,院前的大红榜上张贴着翰林新赋,一众人围着观摩。

      宋怙本就是进士出身,初入仕时被分到翰林,也待过一阵子,是去年才被调至工部。

      那时她与柳今尧便难分伯仲,老翰林还曾破例将他二人的文章皆张贴于此,一时之间引起汴梁风靡,更甚者,将宋柳分为两派,提出“宋德柳才”一说。

      待走近红榜定睛一看,宋怙嘴角也染上笑意,果不其然,文风脱俗出尘,别具一格,沁心醉情,善使例子。末了,“柳今尧”三字以梅花小楷,令人不觉联想这夺魁者该是一位翩翩公子。

      “文笔清奇,是不错,可惜以文胜质,不过尔尔。”

      一道爽朗的声既出,原本喧嚣的人群也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人人都在打量大步流星走来之人是何身份,能这般评价柳先生的文章。

      宋怙同他们一齐回望,见来人气度不凡,玉冠束发,身披绮绣,腰间珮环似是和田白玉,一袭青绿,令宋怙想到一个词:矜贵。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者:“这位公子何出此言?柳先生的文章一直以来便是翰林院门面,人中龙凤,马中赤兔。公子如此狂妄,难不成是确信自己才高八斗,能压下柳先生去?”

      “你这人不是开玩笑的罢?放眼汴梁,可与柳先生相齐并驱的也只有当年名盛一时的宋学士而已。”又有人叫嚷起来。

      说话间,已有人献上一支狼毫,面前之人正犹豫是否提笔,宋怙便主动走至其面前一揖,问:“这位兄台,不知可否借在下笔一用?”

      执笔人有一瞬诧异,随后便将狼毫递与她,一副准备看戏模样。

      宋怙眼疾手快,先圈中“孤”、“态”二字,取而代之为“孑”、“仪”,随后又对几处稍加改动,很快,文章便又成一派。

      「茕茕孑立应少发,不见姿仪却恣意。」

      待她停笔,围观之人不少倒戈,纷纷为她叫好。

      “方才斟酌字句未留意,这是哪位仁兄所借?”宋怙举起手中毛笔,一声询问,人群骚动起来,自告声此起彼伏,无人不想沾一沾光。

      而那反驳之人霎时哑口无言,忽有一位绯袍老者徐徐走出,众人便再度噤声。

      那老翁对二人作揖,“在下翰林学士步京,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小生不才,定国公长子,兵部右侍郎,程氏显。”

      “中人之资,工部员外郎,昔翰林学士,姓宋,单名一个怙。”

      一套漂亮话说完,两人这才相视,只一笑,了然于心。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原是这个理。

      宋怙率先问道:“宋某方才一番改动,不知程公子作何想法?”

      程显于是回眸重新一览红榜,烫金为边,朱砂为底,狼毫作笔,行云流水。

      “英雄所见略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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