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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底楼与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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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楠掀开店门口的透明塑胶帘片,对走在她身后的文雁星侧头示意。文雁星有点局促地走了进去。
“妈,中午同学跟我一起午休。”王耀楠跟着进来,对着前面正在忙碌的女人提了点音量。
王耀楠的妈妈厉圆是一个非常温和的女人,她身形纤细,头发规整地扎起来,总是笑着,带着一点县区的口音。和文雁星讲话时的神情认真而温柔,像一朵烟雨朦胧中的江南茉莉。文雁星每每看到她,都觉得她应该是饱读诗书的学者,不像是闹市中沾满烟火气的馄饨铺经营者。
“是雁星来了呀,欢迎。”
中午正是用餐的高峰期,不大的店面坐得满满当当。
厉圆正在一个小收银台后的厨房忙着包馄饨,一手挑起肉馅,另一只手飞速一捻,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就包好了四五个。
旁边大桶似的不锈钢锅里正上下翻滚着满满一锅晶莹小馄饨,尽管还没浇上高汤,香味也足以让人食指大动。她的馄饨总是现做现卖,生意好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忙不过来的情况。
厉圆略带歉意地对着文雁星一笑:“雁星你看我这没办法招待你,让耀楠带你去里屋坐啊。”
王耀楠打开厨房后的小铁门,对文雁星招了招手。
铁门后面是一个昏暗逼仄的小走廊,走廊右边有两个木门,左边是敞开着的厕所。王耀楠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第二个房门。
房间内空间也很小,一个上下铺的铁架床摆在门边,正对着一个小木桌子,墙角几个花花绿绿的塑料箱子堆叠在一起,上面还码了几件衣服。一面小窗户,只能朝里面打开,外面是生锈的老式防盗网。
“你坐,随意就行。”王耀楠把唯一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搬过来。
“我出去帮我妈一会儿,第一个箱子里有干净的裤子,装在红色塑料袋里的两条内裤都是新的,随便穿哪条都可以。”
文雁星应了声好,看着王耀楠脱掉校服外套挂在门后,取下一件灰扑扑、洗得看不出花纹的外套,外套下摆还有一大块显眼的油渍。她迅速穿上,随即又拉开门出去。
回归寂静。文雁星坐在椅子上四处望了望,房子很老旧了,地板瓷砖都还是九十年代那种梅粉色的菱形花纹。墙壁掉得坑坑洼洼,像大雨后泥泞又凹凸不平的土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南方底楼永远散不掉的潮湿气。
文雁星起身,把箱子上堆叠的衣服放在床上,打开第一个箱子。
王耀楠的衣服不多,这一个箱子里从夏天到冬天的衣服都排放得整整齐齐。文雁星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去卫生间换了,又在门旁找了个塑料袋把自己的裤子装好。
做完这些王耀楠还没回来。文雁星看了看手表,11:50,听外头人声鼎沸,估计还要一点时间。
她又坐回小木椅,看着桌上摆放着一排书,却都是小学生读物,唯一一本故事会孤零零放在旁边,页面都被翻得翘起角。
在文雁星的印象里,故事会大多是叔叔阿姨会看的,她每次经过小区楼下的保安亭,保安大叔都拿着一本故事会读得津津有味。
黑色底的封皮上印着各种荧光标题和夸张的图案,企图吸人眼球。文雁星的目光忽然定住“八个吓出一身冷汗的笑话……”
文雁星若有所思,拿起来翻了翻,很快看到某一页有折痕,标题做成黑灰色还滴血的模样,明晃晃写着:洗不干净的裙子……
王耀楠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看着文雁星坐在椅子上捂着嘴一副憋笑的样子,再看她手里拿着故事会,一下了然。
“吃饭啦。”
文雁星还漾着笑,回头看她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四个一次性泡沫餐盒。
“不吃馄饨吗?”
王耀楠把泡沫盒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你想吃馄饨吗?”
文雁星帮她拿出筷子。“不是啊,反正在店里,干嘛还专门订盒饭啊。”
王耀楠把饭盒都打开,一个小鸡炖蘑菇、一个炒空心菜、两盒白米饭,香气扑鼻。“今天中午太忙了,没时间做饭了,反正我们自己也要吃的。”
文雁星忸捏了一下:“这多不好意思啊,我穿了你的新内裤,还白吃你的盒饭。”
王耀楠停下手里的动作,有点好笑:“那你下次也给我穿你的新内裤?”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内裤啊?”
王耀楠无语转头,对方一脸认真,一双眼看着她眨巴眨巴。她终于忍不住屈指轻轻刮了一下文雁星的额头。
“吃饭啦你!”
——
正如文雁星所担心的那样,班上氛围的确有了微妙的变化。但它称不上多夸张,只是那些人不再主动去找王耀楠。
胡迁从前是忽略她,最近则总是用白眼冷哼表达不满。好的方面是,她和陈清风成为了朋友,连带着她的美术生朋友们见到文雁星时也会打招呼。
王耀楠好像对此毫无感觉。她们依然一起上下学,有时文雁星被留堂补数学,王耀楠也会留下来做作业等候她。但除此之外,她们鲜少在课间交流。
文雁星大多会跟陈清风热火朝天地聊动漫和言情小说,或者自己看书、写写画画。连好朋友一起去厕所,她多半也是和陈清风一起。
她有时会不自觉地瞄向王耀楠,对方总是一个人沉默地学习。偶尔起身,也是拿着作业试卷朝办公室的方向过去。她并不和谁搭话,包括文雁星。
文雁星拿不准她想和她做朋友到何种程度,她们上下学的聊天基本都围绕着学习和未来,很少涉及过去,也并没有交换什么象征着友谊更进一步的内心故事。
从她小的时候,曾颖就告诉她不要对别人的事太好奇。文雁星从不多问,与人交往时也很少主动,别人退一步,她就远远退到天边。王耀楠算是第一个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探究欲的人。
在纠结几天过后,她终于在周五放学的时候发起邀约:“明天你有时间吗?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
王耀楠略微想了想。“我没有图书卡,可以进去吗?”
文雁星点头。“可以的,看书是免费的,只是借走需要借阅卡。”
于是王耀楠也点点头。
文雁星几乎立马笑开,她走得离对方更近,一鼓作气伸出手,轻轻挽住王耀楠的手臂。
她感到对方蓦地一僵,但又即刻恢复正常,并没有把手抽出来。文雁星心里美滋滋的。跟她肉肉荡秋千的手臂不同,王耀楠的手臂硬梆梆的,肌肉线条很明显。
这得锻炼挺久的吧?文雁星才这么想着,就上手捏了捏。
“你以前是体育生吗?”
王耀楠也随她,神色如常:“不是,一直跟着我外婆做农活。”
文雁星惊奇地抬头看她:“那你还这么白?”
已经准备好对方发问过去的王耀楠:“……”
“也会晒黑,不过到后面都是晒红然后褪一层皮。”
文雁星兴奋地摇摇她的手臂:“我奶奶也是住在乡下,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干农活!“
王耀楠已经逐渐适应了她思维跳跃的能力。
“行啊,如果你跟得上我的话。”
文雁星来劲了:“你别不信,我学东西速度很快的。”
“信,你很聪明。”王耀楠停下来,带着笑意看她。
文雁星本来是随口自夸,这下子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过去没继续这个话题。
她们在路口分别。
“那明天见啦!”
“明天见。”
只是第二天她在图书馆从上午坐到中午,王耀楠始终没有出现。
——
文雁星心烦意乱地在草稿本划来划去,又拿出手机看时间。12:28被几道碎痕分割开,花屏的信息点看得她眼睛疼。她干脆收拾了书包离开。
王耀楠没有手机,文雁星只能和她定下朴素的上午九点图书馆见的约定。她哼着歌出门,曾颖还奇怪她真难得周末没有赖床。
她熟练地来到图书馆二楼,看时间还早,去挑了几本想和王耀楠分享的书。王耀楠对言情小说不感兴趣,她就挑了一些最近看过的文学故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喜悦的心情慢慢跌落,就像杂耍小丑手里抛的球,一个个砸回自己身上。
文雁星不是第一次被放鸽子。从前也有和朋友约定好去玩但对方临时变卦的时刻,她会有不高兴,但也很快过去,不会放在心上。
她的脚步越走越快,快要趁起一阵风,她没由来的气急败坏。但是,但是,她又忽然顿下来,一股相信的感觉横冲直撞,王耀楠不会就这么爽约。
馄饨铺的卷帘门拉了一半,这个点正是饭点,理应开着门才对。文雁星站在靠近门口的广告牌旁边,犹豫要不要敲门。
突然一阵桌椅被掀翻的哐啷声打断了她的纠结,紧接着便是男人的吼叫,还有小男孩尖锐的哭喊声。
“你卖馄饨赚两个钱了不起啊?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
又是碗筷摔碎的声音。
“你发什么疯?把店砸了全家饿死是吧?”
是王耀楠,她强压着声音,但声线仍然抖动不止,带着即使她站在门外都能强烈感受到的愤怒。
文雁星有点害怕,手紧紧扒着旁边的广告牌。
一计闷重的耳光像飓风一样扫落女孩的愤怒。
“还教训起老子了啊?!要不是老子你还在乡下种花生,你个赔钱货现在主意很大啊?”
文雁星被定住了,她的脑子上一秒还在飞速运转,此刻却好像被攫住了魂魄,反应不得。
啤酒瓶咔嚓落地,她听到厉圆惊慌失措地哭着:“小楠,不要,你放下来,你放下来…”
王耀楠的声音此刻冷静得可怕:“你要是今天非要发疯,我们就一起死这里。”
文雁星的恐惧也被打碎了,她猛地扑上前去,疯狂拍着卷帘门。
里面寂静一片,她没有出声,但是更用力拍门。
过了一会卷帘门被升起,厉圆红肿着双眼,头发也乱糟糟的,看到她明显吃了一惊。
“雁星,你怎么过来了?”
文雁星没有说话,直冲冲闯进去。
店里全是被摔得乱七八糟的桌椅和被摔破的碗筷碎片。
一个浑身烟酒味的男人坐在餐椅上,黑色的棉衣脏兮兮的,胡子拉碴,浑浊的眼睛满是血丝。他凶狠地瞪了一眼她,继续抽烟。
他后面站着一个小男孩,一脸怯怯地看着她。
王耀楠站在一边,死死盯着那个男人,她的脸颊红肿,还有清晰的血痕,手里紧紧攥着啤酒瓶颈的碎片。力道太大,手指都泛白,虎口处被划破的伤口正在流血。
文雁星拉住她的手臂,试图让她松手。王耀楠这才把眼神移到她身上,那双眼里充满了看不明的阴云,仿佛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暴风雨。
文雁星为之心惊,她顾不得那么多,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脑子里一片乱麻,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知道得离开这里。
到巷子口的时候,她被拉住了。
“这次没去图书馆很抱歉,你回家吧。”
文雁星急躁起来:“你的伤口得马上处理一下,会感染的。”
王耀楠突然笑了,毫不在意一样。
“这是我必须要面对的。”
好像在对她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
“我必须面对,我逃不掉。”
只是她笑得难过极了,手攥成拳,紧紧抓住那块破碎的啤酒瓶片。
文雁星望着她,似乎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看到了她的童年,她的生活,她所遭受的一切。又好像,她窥见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的面前有一条光与暗分界线,她站在光的这边,而王耀楠站在暗的那边。她伸出手,只能碰到一堵无形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