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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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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政官手下的仆人们将后山上的棺材全部从地底挖了出来,又战战兢兢地向着姜芜汇报工作,唯恐她说让他们再把棺材打开,看看里面死者的样貌。
这行为算得上是亵渎死者,在女神的教义里是不允许的。若非姜芜与裁决者二人本身的身份算得上是女神的代行,是更具体的神明意旨,恐怕这些虔诚的信徒们是宁愿死,也不会干这样的工作的。
而即便是眼下这种情况,姜芜也仍然可以看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为这一命令感到困惑与无所适从,在内心滋生了不安:在挖土时他们还算得上是镇定,在棺材被抬上来的时候便眼珠子都不敢往那些木制的东西上放了,只恨不得整个人代替棺材躺进四四方方的坑洞里,以求逃避眼下这种情况。
姜芜叹气了,看着一旁坐在椅子上一脸揶揄的裁决者,对着这些深埋着脑袋的可怜人说道:“你们走吧。”
他们如蒙大赦,连连摆着脑袋表示感谢,便一一如潮水般散去,姜芜看着一旁缩着脑袋不知是走是留的执政官,更觉头痛,她说:“……您也走吧。”
执政官惊喜地抬起了头,似乎感激得恨不得吻她的手,又飞速明了了自己的僭越,低下头去,嚅嗫着嘴唇,说道:“感谢您。女神祝福您的探索,我便先离开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姜芜在裁决者身边坐下,目光无神地看着一排排伫立着仿若展示架上的商品的柩木。
裁决者面色惨白,在身上盖了块毯子,被放在轮椅上推着来到了这里。姜芜不知道他的身体如今是什么情景,唯能真心实意地祝福他,希望他在被禁术献祭之前,不要自己先死了。
她还是有些不确定,问道:“你确定讲师生前在这些人当中么?要是惊扰了这么多死人,最后却没有她,我们就是万死不能赔罪又白费力气了。”
裁决者肯定地点头,说道:“讲师小姐身负贵族血脉,已经在此地存在三百多年了。而在三百多年之前,圣彼得港的贵族们还没有式微,他们组成了显贵的家族,购置了这座山,将所有的死者都埋葬在这里。”
他摊手,说道:“现在要您动手了。您看,我这副样子,似乎也不能胜任体力活……”
姜芜无奈地点了点头:左不过是掀开棺材盖的事情,仆人们都已经拆除了封棺材的铁锁,给她留下的是最简单的工作了。
她站了起来,走进那一片寿枋之中。
空气中是泥土被翻出来的土腥味与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反胃。姜芜一想到那腐烂味道的来源,不由得也有些面色发白,她在心中告罪着自己的打扰,便上前去,一个个揭开棺椁的盖子。
……腐烂得只看得出人形的尸首用黑洞洞的眼窝静默地看向访客。姜芜重新盖上盖子,看向墓碑上所写的名字与墓志铭。
“奥菲利亚·都铎。月亮女爵。‘我的一生没有犯下任何罪行,我必会前往女神的臂弯,获得安定的幸福。’”
姜芜想象着这位女爵小姐纯洁到可以以墓志铭夸耀一生的生前种种事,不禁唏嘘:这庞大的家族在如今已经磨灭了,或许裁决者兄弟是它的血脉,但已经没有一个什么东西维系着子孙的联络,乃至于她来到此地,未曾听闻“都铎”的任何消息。但它仍然在某一时刻无比繁盛,甚至可以让其中的人自豪于自己的纯洁。
她如同翻阅一本书一般翻阅着柩木们与坟冢们。即使女神此时不允许贵族们拥有自己自由的名字与姓氏,但在百年以前,久远的年代里,这个家族的每个人都以都铎作为姓名交织的起点,从他们的爵位与墓志铭,姜芜能够窥见一角在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都铎们享有着怎样显赫的名声与荣光。
姜芜停住了脚步。
她找到了目标:在仆人们将棺椁抬上来的时候,她还在好奇,倘若其中有一间属于讲师,那空荡荡的木头必然和其他有重量上的区分,为什么却没有仆人发现这一点?现在她找到了答案。
这是一具华美的寿枋,用了名贵的木材,乃至于腐朽了仍然可以闻到淡淡香气,其上镶嵌着各色宝石,可见其主人生前身份的尊贵。就是它们增加了棺材的重量。
然而掀开棺盖,里面装着的却是一床枕头,一铺被子,还有几个动物形状的玩偶。
这些物品使得棺材内部看起来更像一张床,可以让人睡在里面。那些用品不是新的,有使用痕迹,也尚且还没有因为封存的年岁之长而蒙上一层灰,使姜芜可以推断出这里最近还有人来睡过。
什么样的人会睡在棺材里?除了死者本身,还会有人把棺木当成自己的居所吗?姜芜感到一阵悚然的迷茫,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钻进一具空荡荡的棺材里,带上了自己的枕头被子与玩偶,真正像对待床一样对待棺椁,陷入黑甜的梦境……像是鬼故事一样的场景。
她看向墓碑上雕刻的字迹,那碑石似乎被火灼烧过,有的地方已经黑了,幸好雕刻的痕迹足够深,可以看清楚字迹。
“伊谢丝·都铎。都铎家族最后的女儿。她用一场大火结果了自己和家族的姓名,她将会无比凄惨地死去,赎罪一千年,直至偿还尽所有的罪孽。”
这就是讲师的名字么?姜芜感到一阵迷茫……
她察觉到棺椁的被子里有什么在动,便掀开了掩盖其上的棉被:里面包裹着一个又一个的泡泡,它们展现出水银一般的质地,滑溜溜亮晶晶,只不过是红色的。它们被暴露出来之后就向着姜芜飞来,在她还没来记得反应的时候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姜芜眼前一黑,脚底发软,踉跄地摔进了棺材里。
那些泡泡,包裹着的水银,原来是记忆……在意识之中,姜芜戳破了它们,它们便泼洒溅出来,淋在姜芜的身上,使她的意识投入这些记忆片段之中。
画面如同舞台上的戏剧一般在眼前展开,姜芜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具墓碑上,小腿自然垂下,踢来踢去,用自己的皮肤感受着墓碑冰凉的石壁,嘴里哼哼着无名而欢快的歌曲。
她不能自己调整眼睛看向的区域,只能竭力感知着自己接收到的信息:“她”带着黑纱的帽子,身着一袭黑裙,胸前垂着打卷的红发,像个寡妇。
从那音调,姜芜判断出此人正是讲师——她正在体会的是讲师的记忆。
在目光所投之处,墓园的入口,讲师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女孩。女孩的动作并不快,却可以看出目标坚定,正向着讲师的方向走来。
那孩子的身躯非常瘦小,饥饿让她看起来像一把骷髅架子,失去了儿童应当有的可爱。她面容惨淡阴郁,穿着不合适的宽大麻布裙子,露出来的皮肤上全是殴打虐辱的痕迹。
即使年岁比与姜芜相遇之时要更小一些,她仍然认出来了:这孩子是园艺师。也许中间隔了几年的光阴,然而园艺师的样子却并没有怎么变化,或者换一种更残忍的描述方式:她营养不良,在最应该长身体的几年里基本没长,乃至于面容近乎没有改变。
从园艺师目光的焦距之中,姜芜判断出来:这孩子看不到讲师,讲师应当用了某些魔法,把自己在她面前藏起来了。
终于,园艺师到了墓碑前。
她蹲了下来,双手手掌贴合地面:姜芜能够察觉到她正在使用共鸣。几秒的时间,她所按住的土地上长出植物的嫩芽、长出枝叶、抽出茎条,最后在顶端绽放出了一朵白色的花来。
姜芜想起了她的名字,“园艺师”,这的确是对她能力的很好概括。没有杀伤力的能力,但非常奇妙、非常美丽,命运让她成为花农。
园艺师将那花朵拧下,放在了墓碑前,讲师的脚下。
讲师低下头去,看着那小小的白色花儿,攥紧了拳头。
园艺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手又重新放在了地面上:植物的根茎为她钻开土壤,很快就弄出了一个小得仅能够让她那瘦小的身躯勉强钻进去的洞。然而园艺师露出了欢欣的表情,迫不及待地爬了进去。
她没有顾及身上沾染上的那些脏污,只是再让植物把棺材弄开了一条小缝,自己钻了进去。
姜芜明白了:讲师的棺材里的住户,一直是这个孩子……
等她进去之后,坟前的土壤又重新恢复了原样,除却那一株新长出来的植物正在寒风中轻轻摇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同。
讲师从墓碑上跳了下来。
她打了个响指,那园艺师培育出的植物、连同被折下的花朵都自行生出火焰,燃烧起来。接连的泥土也被烧着了。也许是有魔法的因素,土壤们被火燃烧时便像胶一样融化,很快露出了其下的棺材。
讲师抚摸着那棺椁的表面:没有被火焰伤及,但仍然因为热的传递性,而滚烫得让人手指刺痛。
她推开了棺盖。
里面的情形让姜芜在心中默默叹气:园艺师枕着枕头,盖着被子,安静地睡着。她怀里抱着一个破布似的玩具小熊,脸上是被高温烧出的酡红,然而无论是高温还是声响,都没有让她醒来,她只是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鼻翼轻轻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