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国当伯爵的日子[星际]》冬熏腊肉

33、虚实

　　颗粒质感的声音，听不出是谁。
　　倪曼阳的大脑不受控地放空，意识好像脱离了对身体的管控。

　　“你是谁？”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倪曼阳心想，分明不重要，可“自己”为什么要问？

　　“不能说。”
　　“为什么？”倪曼阳听到身体追问。

　　脱离了控制的身体简直像个脑筋脱线的傻瓜，倪曼阳不住摇头。

　　“你为什么在这里？”身体问。
　　“……”意料之中的沉默。
　　“你不说我会挣脱。”
　　——疯了，真是疯了！
　　“我还以为你记得的……”
　　“什么？”

　　混沌的上空景象慢慢浮现出事物包括人的轮廓。
　　渐渐清晰的某个瞬间，倪曼阳的意识如同剑拔出鞘般然铮然一响，它意识到了什么。

　　“不是说了吗，别害怕，没有危险。我就在这儿。”

　　这不是真的!
　　是梦——是梦——
　　梦是假的!

　　我在梦里！
　　倪曼阳忽然想起来了。
　　他已经死了，在虫族的地盘上。
　　……

　　黑暗中，倪曼阳猛然睁开眼睛，他疲惫地按住眉心，回忆起那个漫长的梦，梦里有些细节记不清了。
　　他看了眼手环。

　　[帕博特星:三十六小时制/
　　当前时间:上午四时零九分/
　　天亮时间:上午零七时，天黑时间:傍晚十时/
　　距离天亮还有至少:2小时//
　　天气:有中雨，预计在一小时会发展为大雨甚至暴雨，大雨持续时间半小时，在此期间请尽量避免出行。]

　　天气发生了变化。
　　一片风暴云在他们熟睡时来到了这里，悄然酝酿起一场暴雨。

　　距离他和许瑞泽两人顺利回到飞行舰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两人向地面上的人说明了情况，大家计划明天去营救洞内的人。

　　倪曼阳努力回想着睡着之前发生的事，让自己尽快清醒起来:
　　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巨响和摇晃，没有无脸人，没有举止怪异、变成虫人又在最后时刻变成海力的许瑞泽，没有洞穴的塌陷，没有下坠的自己，也没有那个人……

　　倪曼阳扯了扯贴身衣物，后背和前胸传来冰冷的凉意。

　　可明天该怎么办，只要有探测仪，他们返回时便能发现异常——不能让他们去取莹晶矿，没有别的什么选择——以身试险，打消他们取矿的念头。
　　不管怎么说，不能把大家的性命搭在这里。

　　好了，时间还早。
　　倪曼阳又轻轻闭上了眼睛。

　　“隆——隆——”
　　从地下深处发出沉闷的响声，伴随着贴近枕侧的嗡嗡细响，再次睁眼的那一瞬间，倪曼阳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也是梦，也许这是一个梦中梦，如果不是梦，还可能是因为刚刚预测里提到的电磁风暴……
　　然而有人打断了他的臆想：
　　“伯爵，快醒醒!”

　　这个一如梦中的声音，来自真实的许瑞泽。

　　“蹲下，别站起来。”倪曼阳翻身下床，朝许瑞泽喊。
　　“好，您也要保护好自己。”

　　整个空间持续剧烈的颤动，下床时磕到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空气中混杂着一丝汽油和特殊的泥土味道。

　　震动停止了，许瑞泽将灯打开。
　　柜头的压缩书册还露出摆动的书签尾巴，保温杯上的数字和记忆里相合，旁边的许瑞泽额头上的小熊眼罩歪斜着，自己脱下来的外套和裤子依旧摞在床尾。
　　倪曼阳看到床边沾着泥土的靴子，袜子搭在上面没有干，留下一小滩湿漉漉的水迹。
　　这是清晰的痛感和无比真实的环境。

　　恐怖的震动持续了半分钟，大家在慌乱中都忙着起床，商量如何与洞内的人取得联系：
　　“现在能联系上他们吗？”
　　“……光脑没办法使用……”
　　“定位设备显示他们的位置呢？”
　　“离震源只有不到零点五七公里的直线距离……”
　　……

　　没人注意到窗外雨幕后一闪而过的光亮和轰鸣的飞行器降落的声音。

　　大家只听到了不绝于耳的“哗哗”声，越发沉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倪曼阳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心里隐隐不安。
　　是海力吗，他真那么做了？
　　还是，只是一场单纯的地震……

　　他换上一双皮靴，套了一件厚厚的外套，穿上了防护雨服和护具，与几个同样装备齐全的士兵一起出了舱。
　　十多个人，列成一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石墙，他们准备出发看看周围是个什么情况。

　　“噼里啪啦——”
　　强光灯发射的光束被大颗的雨滴反射折射，看不清楚几米开外的情况，连尖石和夜幕也被截成一片片的模糊色块。

　　队尾的倪曼阳借着光往前走了一段，似乎是落了什么，正要返回，却滑了一下，脚一崴，就要往旁边栽去。
　　光仪砸落进水坑，天旋地转，雨水就顺着没有封口的袖子和鼻端灌入，猛然吸入气管的水让他难受地呛咳起来。

　　一只大手忽然从身后搂住了倪曼阳的腰，将他笼罩在怀内。
　　阴影投下，倪曼阳心脏猛然一缩。

　　耳后传来压低了的一道声音，在雨滴落地溅起又碰撞的混响声里如此清晰:
　　“倪曼阳，是我。”

　　倪曼阳一时间愣住了，被半搂半拖地拉到了一片尖石头堆后。
　　两人相对站着，因为穿着防护雨衣，互相都看不真切对方的模样。

　　“咳咳咳……阿佩钦，你，你咳咳，怎么在这里？”
　　“先别说话。”倪曼阳看着他，手掌落到他的后背，力度合适又均匀地拍了几下。
　　“咳……”倪曼阳将手抬起，指根的袖珍套灯一下子照亮了对方的面庞。

　　倪曼阳撞入对方的眼眸，在其中看到了缩小的自己，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了对方未尽的所有言语，一切都不必说。

　　他曾在一片神秘的湖边岸前被朦胧青绿深深吸引，此刻却又因流动在其间的温柔湖绿和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月白眩晕不已。
　　是看错了吗。
　　热意在周身翻涌，倪曼阳被包裹住自己的温度吓了一跳，揉了下骤然发烫的脸，垂眸不再多看对方一眼。

　　“没事就好……”阿佩钦不知有没有发现，只是倾身抱住了对方，语气里听不出来不知是安慰还是别的什么。

　　他在担心自己，被抱住的青年心想。

　　“没事，我没事……”倪曼阳心中涌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终于慢慢抬起双臂，将手掌贴到对方的肩胛，埋头。
　　两颗心只隔着皮肉与薄薄的衣物跳动，从骨骼和肌肉传来共鸣的震响。

　　真好，我们都没事。

　　“扑通——扑通——”
　　倪曼阳想起那个关于死亡恐怖的幻梦。
　　幻境的最后，他也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此刻胸膛的热意和剧烈的心跳是否是对幻境里“阿佩钦”的投影？
　　倪曼阳好像还没想明白。

　　他们很快松开对方，倪曼阳看到阿佩钦肩头流下的雨水，透明的雨珠是淡淡的红色，落在黑色的雨服上，在光下，如同混着血的泪。
　　他伸出胳膊，轻轻将那片污浊拂去，收回了手，指尖蜷缩，像是在留恋什么。

　　幻境会在瞬间崩塌，能在顷刻间湮灭，现实和情感却不会。
　　下一次再见时，他应该就知道了。

　　“你不问我什么吗？”
　　“我等你回来。”
　　两个人同时开口，一个正经，一个认真。再对视时，互相把对方逗笑了，他们好像总是这样，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存续莫名其妙的默契。

　　“我得走了。”最后，阿佩钦对倪曼阳说。
　　“小心点，别让他们发现你。”倪曼阳将光按灭。
　　“好，保护好自己。”
　　“你也是。”

　　“踢踏踢踏”，靴子在走动间溅起一片水渍，飞行舰在前面，明知看不见，倪曼阳还是转了头。
　　他就这样朝着混沌成一片水雾的方向看了许久。

　　未知的那方有了一个相伴的人，就不再只充满黑暗与危险了。

　　“伯爵大人，您跑去哪儿了？”许瑞泽递过来一张毛巾，语气里难掩担忧。
　　“这里接收不到信号，我跟着他们出去了一小会儿。”
　　“洞穴里……还好吗？”
　　“不清楚，”虽然有光磁罩，可洞内的能量体系或许已经崩塌了，倪曼阳叹了一口气，“希望他们没事……”
　　“嗯。”

　　雨下得太大，倪曼阳同林克联合下了命令，又向加泰伦发送了消息。
　　而剩下的人，至少要等雨停再作行动。
　　为节省能量，飞行器再次陷入了黑暗，但大家都明白，没人能睡得着了。

　　手环亮起。
　　[帕博特星:三十六小时制/
　　当前时间:深夜十四时零一分/
　　天亮时间:凌晨零七时，天黑时间:傍晚十时/
　　距离天亮还有至少:10小时//
　　天气:暴雨，预计在6分钟后会减弱为中雨或小雨，请尽量避免出行。]

　　倪曼阳关闭个人端的时候听到了一声近乎呢喃的叹气，意识到许瑞泽已经沉默良久了，他缓声打破这份死寂：
　　“如果他们真的出事了，也绝不是我们的错，在当时的情况下，给任何人一次选择，最好的办法都只能如此。”

　　“谢谢您安慰我，伯爵……”几秒后，许瑞泽吐出一口气，“我感觉心里好多了……”
　　这一天，许瑞泽经历了太多，即使睡着了也总是噩梦缠身。
　　在最近的梦里，他梦见那些被他们绑在石柱上的人因为挣脱不出幻境只能眼睁睁等死，他们染血的面孔突袭上来，所有的人都在向他索命。他被吓醒了，深夜里，安静到让人发狂的黑暗中，自责和悔意包围了他，他害怕，害怕自己真的害死了那么多的人。

　　倪曼阳猜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讲点开心的吧，讲什么呢——
　　“瑞泽。”
　　“……嗯……”
　　“你去过耶伯恩斯利星球吗？”

　　“没，没有，伯爵。”许瑞泽吸吸鼻子，忍住了酸涩，“那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倪曼阳的声音缓缓而有力，不大的音量却盖过了许瑞泽耳中慌乱的心跳：
　　“那里集齐了目前已知的百分之十一的二类三类植物。几年前，发射去的生命探测仪显示那里没有大型中型生物的活动轨迹，如果你之后要选定一个研习地，那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这百分之十一的二三类植物都不算是很稀有的植物，但明眼人都清楚这个地方真正的价值。
　　高级植物的集中与丰饶往往还预示着某些矿物和稀有元素的富集。
　　更重要的是，那是个无人踏足过的星球。
　　按照星际法律，第一个到达这个星球的人将在它后续的开发和利用中拥有十分可观的权利。

　　许瑞泽擤擤鼻涕，语气疑惑：
　　“可我听说……几年前有人去找过，但据说都没有找到，后来，就有了‘失落的耶伯恩斯利星球’的传言……”
　　他低声说着，想起了关键所在：“对了，好像是因为——”

　　“博格林奈不定性原理，耶伯恩斯利星球位置的不确定性和所储能量的不确定性。”倪曼阳为他补上。
　　在准确算得它位置的时候，推动它变动位置的能量就变得未知，反之亦然。因此至今为止没有人能降落在那颗星球之上。

　　许瑞泽喃喃:“有天体自主变道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倪曼阳的思绪随着这句话回到了几年前。

　　“师弟，听师哥说一句，自主变道的星球是不可能找到的，就算你在某些方面是确实有天赋……”
　　“别浪费时间了……”
　　“来这个课题怎么样？”
　　“你不该这样挥霍你的天赋和时间。”
　　……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也许这会有实现的一天，但那不是现在，不是我，也不会是你……”
　　……
　　所有的质疑、打击和讽刺都被一句轻轻的话击破——
　　“为师等你再次打开它的那一天，不管多久。”

　　所以，找到了吗？
　　倪曼阳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他看见自己沉稳安静地坐着，同几年前意气风发的“倪曼阳”相视一笑。
　　会有实现的一天，不是现在，不是师哥，不是当时的我，而是未来的某个人……

　　倪曼阳已经打开了那个“宝箱”，满地满墙的手稿和数据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连同各类相关的研究与报告。
　　尘封了数年的真相快要浮出水面。

　　“下次去吧，按照那时候算出的位置去那里，”倪曼阳告诉这个少年人，“它变道的能量已经快耗尽了。”
　　“……啊……伯爵，请……请问是什么时候？”许瑞泽惊讶极了，但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值得自己的信任。

　　“最快在677.42天后，最慢不超过851.67天。”
　　“真的吗，”许瑞泽听到了一声呢喃，“太不可思议了!”

　　“我，我也可以吗……”
　　“你当然可以，”倪曼阳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刚刚说的可不是什么安慰话。瑞泽，你能明白吗？”
　　“当然!”许瑞泽拔高了颤抖的声音，“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伯爵，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可以带着我的姐姐一起去吗？”
　　“要是你们姐弟俩愿意，我求之不得。”倪曼阳轻声一笑。
　　“谢谢，谢谢……”

　　此时的许瑞泽还不知道，以此为序幕，短短十六年后，他和自己的姐姐便会成为整个帝国榜上有名的“青年富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