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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求妻 ...


  •   秋色一下子深重起来,桃子早已成熟,鲜果吃不完,勤快地黄妈把它们又蒸又晒,做成桃脯。
      相思筑的生意照旧好的不得了。念及旧情,沈锁锁还分了好些雨露给月老祠——比如,建议大家喝水之前,最好到月老祠烧上三炷香,效果会更好。
      当时黄妈还有些担心,这样子卖水,只怕要出事。谁知后来前来买水的人,真的发现自己的身子骨越来越好了,姑娘们都觉得皮肤越来越光滑,老人也觉得更加神清气爽。
      沈锁锁自己都吃了一惊。
      还是有一天,玄深道长有意无意地道:“早饭之前空腹喝水,原本是道家养生秘方。”说到这里,道长看了她一眼,“只是,到了秋冬时候,还是让他们把水带回去烧开了喝吧。”
      于是沈锁锁听了,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到相思筑,吩咐黄妈:“从明天起,以月老赐福的灶烧过的水,六十文一碗。自家带回去的,价钱照旧。”
      如此每日仍照旧做活计,银子仍照旧滚滚而来。每日卯初起床,戌末睡觉,日子一天天过去。桃树的叶子也掉光了,秋风一日比一日萧瑟。
      这一日九月九日,重阳节。黄妈已经到市面上买来苵蓃,门前门后都插满了,以祈多福避灾,求平安。
      沈锁锁停了针线,看着黄妈忙碌,忽然问:“楚疏言的屋子插了没有?”
      “插了。”黄妈妈笑答,“每间屋子都插了。”
      “苵蓃要有剩的,都铺到他床上去。他那样呆头呆脑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会怎样……”
      “小姐放心。有十三公子在,他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沈锁锁叹了口气,“他走的时候,好像很生气……也许,从此就不回来了。”
      说到这一句,一股细密的疼痛,从心头蔓延到四肢,她再也握不住针,站起来,“晚饭你一个人吃吧。我有些累,先去睡了。”
      回到房间,关上门,身子一挨着枕头,泪珠就滚了出来。
      临走之时,他又干又涩的声音,充满痛楚的眼睛,每一遍想起都让她心痛如绞。
      她知道他为什么心痛,却无从解释。
      而他,也不给她机会解释。
      她哭得累了,倦极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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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忽然又听到马嘶声。
      自他走后,她总是做这样的梦。梦到那一夜,他从邻县回来,偷偷在她房门外徘徊,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偷偷地凝视她……
      相思如醉,不愿醒来。
      今夜,她又听到那一连串的声音。马嘶声、开门声、脚步声、他和黄妈匆匆交谈的说话声,然后,脚步停在她的门口。
      这一次的梦中,他没有在门口徘徊。“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深秋的晚风卷进屋子,她睁开眼,看到了他。
      哦不,她不应该睁眼的。她应该像以往每一次一样装睡的。
      可是楚疏方和以前也不一样啊!
      房间里没有点灯,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清楚林地看到,他的一双眼睛出奇地黑亮。那么亮啊,似乎里面裹了一团水气。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靠近她,然后,吻住她的唇。
      哦不,不,不是这样的。她从没有梦到他这样啊……可是她已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这些了。
      今晚的楚疏言忽然变成了一团火焰,燃烧了自己,也燃烧了她。他的唇滚烫,手滚汤,身子滚烫……烫得她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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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沈锁锁不敢睁开眼睛。
      如果是梦,眼睛一睁开,他马上就消失了。
      如果不是梦……那她、她怎么好意思睁开眼睛?
      可是,即使闭着眼睛,她也知道,昨夜的一切,真的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因为,她此刻枕着的,不是枕头,而是一条手臂。
      她此刻搂着的,不是被子,而是一具温热的身体。
      鼻间萦绕着淡淡的、只属于楚疏言的气息!
      是他!
      真的是他!
      她悄悄眨开一只眼。
      他睡得正香,长长的睫毛盖下来,十分漂亮。鼻梁又挺又直,嘴唇……嘴唇……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想到昨夜那无数个滚烫滚烫的吻,整个人似乎又快要烧起来。
      她轻轻一动,他的手臂便跟着一紧,随后,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她立刻闭上眼。连手指也不敢再动一下。
      他柔柔的暖暖的目光停在她脸上,随后,他的唇取代了它,轻轻点在额头、鼻尖、脸颊,连耳坠不放过,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他那样深长地吻她,久久才松开,两个人都急促地喘息。
      “你、你把我弄醒了!”沈锁锁恶人先告状。
      “你早就醒了,还想骗我。”楚疏言看着她,“我亲你额头的时候,你的脸就红了。”
      啊……
      她没脸见人,整颗脑袋都埋进被子里去。
      他把她拎出来,捧着她的脸,让她面对他。她苦兮兮地紧闭着眼睛,拒绝与他对视。
      他要做的,似乎也不是跟她对视,他只是吻她,吻不够地吻她。
      她终于融化了,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臂上,脸窝进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砰、砰、砰……”,一下一下,似乎震到她脸上来。
      “那个阵……破了?”
      “嗯。”
      “清和他……”说到这两个字,她差点咬到舌头,明知他忌讳。
      哪知他居然不在意,答道:“清和他很好。这次破阵,他让兵士佯装陷入阵中,然后突然杀进去,阿洛国的人措手不及,一役定胜负。”
      说着,他忽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他是你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害他吃那么多飞醋干醋。
      沈锁锁吓了一跳:“他告诉你了?!”
      “他告诉我,其实他姓沈。”
      “他怎么会告诉你?你知不知道这个秘密有多重要?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丧命了啊!”
      “沈锁锁。”楚疏言郑重地唤她的名字,“你这样说话,我很不高兴。为什么你对我的信任,还不及清和?”
      “我……我不要因为我让哥哥受伤害……”
      “所以,在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他活……”楚疏言不无叹息之意,“我知道他对于你们沈家的意义,举家翻身,在此一举。”
      “你这个呆子,我当时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跑了!”沈锁锁埋怨,“我本来想告诉你,我会选他活,然后,和你一起死!”
      楚疏言一震,喜出望外:“真的?”
      沈锁锁没好气:“假的!”
      “别生气,别生气。”他亲了她一口,翻身来找扔了一床的衣服,找了半天,掏出一只小盒子,递给她:“打开看看。”
      “是什么?”
      盒子打开,两颗鲜润的红豆耳环躺在里面。
      沈锁锁眼眶一红。
      “喜欢吗?”他替她戴上,“这是我自己做的。”末了,又补充一句,“这一对,你总当不了银子吧?”
      “去你的。”沈锁锁破啼为笑,从枕下翻出一只锦盒,甩给他,“爱记恨的小器男人!你送的东西我已经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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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回洛阳。”
      这是楚疏言最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而沈锁锁的回答照旧是:“我走不开。”
      “怎么会走不开?卖水的事,黄妈完全做得来。”
      “那说媒呢?”
      “说媒……好吧,你说,一个月你说媒能赚多少银子?”
      “嗯……看情形吧,好的话,一百两银子没问题。”
      “一百两!”他笑,“我付你一千两,你跟我去一趟洛阳。”
      “一千两?”
      “那么,两千两?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总之你一定要跟我回洛阳!”
      她的眼睛睁大了几分。楚疏言忽然好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把银子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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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在银子的诱惑下,沈锁锁来到了洛阳。
      楚疏言把沈锁锁领进家门的第一刻,楚夫人差点激动地跪下来来拜天谢地,紧紧地握住了沈锁锁的手,一面把头上钗子、手上的镯子、指上的戒指统统脱下来往沈锁锁身上套,一面眉花眼笑,“小小意思,算是见面礼——啊呀,不成,这样不能当见面礼。”一面又让丫环回房,把她那套玛瑙盘丝的项圈和耳环拿出来,喜气洋洋地送给沈锁锁。
      虽然这些东西沈锁锁都很喜欢——都成当成银子——可是这样的热情,她差点儿消受不起,好容易,楚夫人才放开她,向楚疏言道:“我的儿!难怪你巴巴的留下一封信就走,原来是为了这么个标致人儿!”说完又问沈锁锁:“孩子,今年几岁?哪月哪日生的?家里是做什么的?爹娘多大年纪?”
      “我二十。三月初四生日。爹娘早已过世,至于家里……”饶是沈锁锁千般玲珑,到了这一刻也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怎么说呢?直接告诉她吗?说自己出身罪臣之家?
      她心念数转,终于准备开口,楚疏言却已帮她道:“母亲,锁锁是清海公后人。”
      “清海公?那一定是大官了!”
      沈锁锁吃惊地抬起头,没想到这位楚夫人会孤漏寡闻到这种程度。
      晚上才知道楚夫人从来不理外务,一生过得开心逍遥,从自己家,再到夫家,再到三个儿子出生,生命已经被儿子和丈夫填完,余下来的功夫还要对付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各色首饰……还有最头痛的儿子的婚事,哪有还是地方匀出来管什么官升官黜?
      “你母亲不介意,不代表你父亲不知道……”沈锁锁微微叹息了一声,“我原本想说家里做点小本生意,开间红线铺,此地离安郡千里之遥,他们也未必知道。”
      楚疏言轻轻握住她的手,眼眸温柔似海:“在我的家里,你不用瞒任何事。我要你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做我妻子。我不想骗父母,也不想委屈你。你是沈锁锁,就是沈锁锁。”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她感动地靠进他的怀里,低下头的那一刹那,她的脸上,却有自己才知道的凄凉笑意。
      呆子,我的呆子,你知不知道,不骗他们,我们就没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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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第二天,楚疏言出去采办彩礼,沈锁锁被请进书房。
      楚老爷子端坐在书桌之后,楚夫人一脸遗憾地坐在一旁,见她进来,连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命苦?怎么托生在那样一个人家?这叫我们怎么办?”
      楚老爷子咳嗽一声,打断夫人泛滥的同情心,道:“沈姑娘,听言儿说,你是清海公后人?”
      该来的,果然来了。
      沈锁锁点点头:“不错。他老人家,是我祖父。”
      楚老爷子沉默了,半晌,道:“那你应该知道,当年皇上下旨,清海公一门上不能进仕,下不能从商,而且不得踏出流放之地……”
      “我知道。”
      “那么姑娘何以来到洛阳?”
      “因为喜欢上了您的儿子。”沈锁锁道。她仰着头,目光清澈明朗,脸上带着微笑,“我本来只想安安份份赚点小钱贴补家人生活,可是遇见了他,他让我来这里,我就来这里了。”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实不相瞒,我早已知道我跟他做不成夫妻。只是事实一刻没有来临,我就贪恋一刻的相聚。我甚至还想过,干脆编一个身世瞒过你们,就可以永远跟他在一起了。可是疏言真是个好人,他不愿骗你们,却不知道,从此错失我俩的幸福。”
      她说完一笑,泪水却在同一瞬间落下。
      那个呆子,怎么会知道她迟迟不愿来洛阳,不是因为相思筑的生意,而是因为,一旦来了,可能就要面临别离啊!
      她原想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试,结果,所有的希望,却在他的诚实中破灭。
      楚老爷子也怔住了,叹了一声,“听说尊祖当年力保另一名皇子与当今皇上争夺皇位,因此皇上当年才会有那样的重罚。沈姑娘,我楚家不过一介商贾,还不敢跟皇家作对。”
      沈锁锁点点头:“我自然明白。”
      “好孩子……”楚夫人感伤地握着她的手,“为什么,偏偏投生在沈家?”
      “疏言跟我说过,有清海公这样的祖父,是我的尊荣。所以,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姓沈。”她同样握住了楚夫人的手,带着泪,微笑,“夫人您这样亲切,就好像我的母亲一样,我真的不想带楚家带来灾祸。但请老爷夫人答应我两个要求,沈锁锁此生便无憾了。”
      楚夫人忙道:“你说,你快说。”
      “一,莫让疏言知道今天的事。”
      “好,我答应你。”
      “我知道夫人一直挂心疏言的婚事,所以这第二个要求,便是希望夫人可以把他的婚事交给我。”
      “啊?”楚夫人不太明白。
      一颗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滚,她仰了仰头,深吸一口气:“那就是……让我来为他选一位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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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锁锁当即出了楚府。
      已经是初冬,风刮在流了泪的脸上,如刀刺一般疼痛。
      她本来不想哭的——已成定局的事,哭又有什么用处?
      可是,泪水却像有了自己意识似的,哗啦啦往下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泪,好像永远也流不完。
      如果当初,他没有受伤倒在相思筑门口,该有多好!
      如果当初,她没有去救他,该有多好!
      如果当初,他到了洛阳,就不要再回去,该有多好!
      如果当初,他破了阵之后,不要去找她,该有多好!
      哦不,不,只要他没有倒在相思筑门口就好,后面的一切,只不过陡然留下悲伤的影子。最好不过的,是让时间在那个大雨倾盆的上午停止。
      那样,她不认识楚疏言,楚疏言也不认识她,他们是世上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在彼此永不知晓的地方,悄然地生老病死。
      可是,他们遇见了。
      他还喜欢上了她。
      那个书呆子啊,温润的双眼里从来掩饰不住青涩的柔情,她在儿女之事的圈子里打滚,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心意呢?他越是喜欢,她就越是烦乱,因为她知道,他不该喜欢她,她也不可以喜欢上他。
      然而,她终究还是喜欢上了他。
      在他回头问她“有没有一点点喜欢她”的那一刻,在他蹲在痛哭失态的她面前的那一刻,她终于选择了放纵,选择这短暂的爱情。
      那一刻,她是自私的。她只是想,也许除了他,这辈子也许不会再有哪一个男人让她这样哭泣,那么,她为什么不开始这段唯一的爱情?
      于是,他们在一起。微笑。聊天。温馨的互视。甜蜜的亲吻。她一度想不顾礼法把自己交给他……虽然那时没成,还好他从战场归来的那一晚,两个人,在一起了。
      想到那甜美欢畅的一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要哭,沈锁锁!你是清海公的孙女,不要这么没志气地哭!你不亏,你拥有过原本不该你拥有的东西,已经很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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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锁锁回到相思筑的那天,下起了大雨。
      冬天的雨,冷入骨髓,她却就那样淋了回来,当夜便高烧不止,黄妈连夜请来姚大夫。
      “楚疏言,你这个呆子!呆子!”她握着黄妈的手,口齿不清地道,“你毁了我们两个人!你知道吗?”
      “小姐,小姐……”黄妈心疼得落泪。
      “可是我不怪你!你原本就是那样的人,让你欺骗自己的父母,你死也做不出来!”她说完,又沉沉地陷入了昏睡。
      黄妈唯有苦守在床边,等她醒转。
      第三日上,沈锁锁神志清楚些了,轻声吩咐黄妈:“放出消息去,就说楚三公子要娶妻。”
      “我的小姐啊!为了他,你已经折腾多少回了?”黄妈掉得泪来,“你们双双去洛阳,结果只落得你一个人回来,这样的人,还为他操什么心?!我看错了人,我原以为,他待你是真心!”
      “黄妈,你不要胡说。他待我,本来就是真心。只是这年头,不是有真心就能过日子的。”说着她凄然一笑,“几年来,我手里牵的红线,没有五百也有三百。还有那些明知牵不成被打发了的,也不知道有多少!真心不一定就能成就姻缘。想想上半年那姓张的小二,想娶乔家小姐,还不是被我一口回绝了吗?现在风水轮流转,想想对他说的那番话,简直就是为自己说的。”
      说着,她挣扎着坐起来,一指门后的柜子:“把我的相思录拿来。”
      黄妈含泪拿给她。
      “我这上面记载的,都是身世不菲的女子,个个才貌双全,也堪配他。”她翻着女子那一栏,一个个看下来:“这个百里无双,家世虽然卓绝,性子却太冷傲了一些。跟她在一起,书呆子只怕连笑容都没有几个。”
      “花千初倒是好,江南花家与洛阳楚家都是商贾世家,门当户对,只可惜,她已经许给了百里无忧。”
      “花千夜呢?不行,她虽然美丽,可惜身患不治之症,书呆子还要费神照顾病人。”
      “谢意浓?哦不,这个女人号称天下第一美人,不是普通男人罩得住的,书呆子与世无争,不一定有那个本事。”
      “……”
      直到她把整本相思录翻完,都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小姐,歇歇吧!”黄妈心疼地扶着她,“你病了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来,喝两口粥再说。”
      “我不要喝。”她偏过头去,“我要赶快把人选找出来……你知道吗?我留了一封信给他,他看了那封信,一定会被气得半死。趁他正在气头上,让楚夫人压着成了亲,到时就算他明白过来,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后悔也来不及,唯有安安分分过下去。日子嘛,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她合上相思册,皱眉深思:“不能要官宦家的——官朝风云变幻,不定哪天就被拖累。想当初和沈家连姻的那些人,不是一个个降衔的降衔,撤职的撤职吗?也不能要太富贵的——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儿脾气不好,书呆子又不会吵架,只有被欺负……”
      她深深思索着,嗓口忽然一甜,她怔怔地看着被面,居然、居然吐出一口血来!
      她怔怔地看着这口艳红的血,身子蓦地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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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黄妈愁着一张脸坐在一旁,油灯忽明忽灭。她睁开眼来,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登时欢喜地叫了出来:“有了!”
      黄妈见她醒,连忙端了软粥来:“小姐,算我求你了,你快吃点东西吧!再不吃东西,姚大夫说你、说你……唉!好小姐,听黄妈的话,吃点吧!”
      “黄妈,黄妈!”沈锁锁的脸上居然一片喜色,满是红光,她拉着黄妈的手,一叠声道,“叫程佳瑶来!叫程佳瑶来!”
      黄妈给她脸上突如其来的红光吓住了,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耳边响起了姚大夫的话:“沈姑娘一路奔忙,又受了风寒,更兼五内郁结,寒气难以发散,偏偏这些天粒米未进,再不吃东西,只怕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这莫是,回光返照?!
      沈锁锁完全无视于黄妈的惊恐,一心一意沉浸在找到合意人选的喜悦里:“她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贤淑温柔,家里不算有钱,却也算殷实。最要紧的,是家教极好,又对书呆子一往情深!黄妈,你也瞧见她看楚疏言的眼神了!是的,就是她啦!”她一拍手,见黄妈还愣着,“你怎么还站着,快去啊!”
      黄妈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强笑道:“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要找人,也要等天亮才是!”
      “你就说有急事!快去!快去!程佳瑶一定是肯的!”
      “我的小姐!你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既置你于不顾,你还管他干什么?你看看你,这两天已经瘦成什么样子了?算我求你了,好歹吃一点!”
      “我不吃,不吃!”
      沈锁锁眼眸精光,腮上如涂了胭脂一般火热,黄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热得几乎留不住手!
      “冤孽,冤孽!”黄妈流泪长叹,“好,小姐,你把这碗粥喝了,我这就去找程佳瑶!”
      “好,我喝,我喝。”她果然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完了,把碗亮给黄妈看,“喝完了!你快去,快去呀!”
      黄妈再也控制不住,一路跑到厅上,大哭了起来!
      她的小姐,她苦命的十六小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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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完粥,沈锁锁身上奇异的亢奋冉冉渐退,她靠在床上,微微喘息。
      寒风在窗外呼呼刮过,她的头脑里嗡嗡作响。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梦境,又听到了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马嘶声。
      然而这次很奇怪,她甚至没有听到脚步声,门就被推开。
      一个人滚着一身的风雪冲进来!
      “啊,下雪了!”她说,还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他身上还未化去的雪花,晕眩感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她怔忡一下,摸了个空。
      “呵,真的是梦……”
      她说着,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手还没不及收回,忽然被紧紧地握住,他握得那样,害她疼出了一身汗。
      看来这是个噩梦,楚疏言来报复了。报复她留下那样一封恶毒的信。
      但是她不怕,有他的梦,哪怕是噩梦,也是好的。
      所幸那力道没有再重下去,他的手忽然盖到了她的额头上,紧接着,他焦虑的声音响起:“你身上怎么这么烫?病了吗?黄妈呢?怎么不在?”
      沈锁锁幸福地微笑了,“看,你还是对我好的。在梦里都这样好……黄妈还说你对我不好……啊,黄妈,我让黄妈出去找程佳瑶了!程佳瑶,你还记得吗?她很喜欢你的。她长得清秀,脾气又温柔,家里不算有钱,也不算有权,嫁到你家去,也没有资本使性子,只会一味服侍你……”
      “我不要别人!”他低吼,随后,猛然吻住她。那样强烈的情绪,汹涌澎湃,淹没了自己,也淹没了她。
      这个梦……好真实啊……
      这是沈锁锁最后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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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睁开眼睛,窗上光亮非凡,已经是大白天。
      屋子里摆着火盆,温暖如春。
      她的视线在屋子转了一圈,除了她,没有别人。
      昨夜,果然,是梦。
      身体似乎好了很多,整个人不再觉得亢奋得恨不得扎自己两刀,嘴里又苦又涩,原来是黄妈给她喂了药。
      黄妈,她的身边,始终有黄妈。
      小时候,长大了,黄妈都一直在她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心里无由地,又酸又楚,黄妈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沈锁锁轻轻拉住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
      “小姐醒了?还好,不然又要叫楚公子喂药了。”
      “楚公子?”沈锁锁恍然被从感动中唤醒,“哪个楚公子?”
      “还有哪个楚公子?”黄妈笑着道,“还有哪个楚公子会跑几千里地来找你?”
      沈锁锁睁大了眼,半天没眨一下:“书呆子?!”
      “嘘!小声些!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赶到屋里去睡觉——那孩子,没日没夜地赶路,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他来了?!”沈锁锁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他怎么会来?他、他来干什么?”
      “他来找妻子啊!”见到楚疏言赶来,黄妈放下了一万个心,笑眯眯地打趣自家小姐,“只是,我昨天晚上才打听出消息,原来程姑娘已经受了别家的聘了,恐怕小姐还要费心,为楚公子再找一位姑娘。”
      她说完,笑眯眯地把药送到沈锁锁面前,“快喝药吧!喝了药身体才会好,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帮别人做媒啊!”
      沈锁锁整个人都乱了,下意识地接过药碗喝了一口,顿时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连忙把经推回去:“苦死了苦死了!一辈子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苦口的才是良药啊!”黄妈劝她,“要是你自己不喝,我就让楚公子来喂了。”
      “他喂药?!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黄妈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他喂药的时候,把门关上,不让我看。”
      “咳……”
      门口传来一声咳嗽。
      黄妈笑眯眯地抬起头:“哟,灶上还炖着鸡汤呢!楚公子,劳烦你照顾一下我家小姐!”
      “嗯。”
      算是答应了。
      沈锁锁便瞧见黄妈心安理得地去了。忽然很怀疑方才因黄妈而起的感动,是不是真的值得。
      楚疏言踏进房来。
      他的眼里,真的满是血丝,整个人也似瘦了一大圈,一言不发地端起药,送到她嘴边。
      她抗拒地躲闪一下。
      他倒很好说话地收回手,只是——咦,他干嘛自己喝药?为什么还凑得这么近?他想干什么?干什……唔……
      她被强灌下一大口药。
      原来,他就是这样“喂”的!
      她还来不及反抗反驳以及反对,第二口、第三口双接蹱而来,直到把整碗药灌完,他才松开她,熟门熟路里在抽屉里找到她的小食盒,递了一片桃脯给她,自己也跟着吃了一片,才道:“你好好喝药行不行?这药真的很苦。”
      “我、我又没让你喂……”
      “可是你不喝,哪里有力气替我到处物色妻子?”这句话,一反他平常的温文,问得充满煞气。
      说着,他一皱眉,忽然抓起了她的手,一口咬在她的食指上。
      “啊啊……”她连连甩手,“会痛哎!”
      “知道痛就好!”他冷冷道,“这一口,是为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私自跑掉!”
      沈锁锁苦着脸:“都到那份上了,还有什么招呼好打?啊——”她再一次惨叫。
      “这一口,是因为居然写那样一封信!”
      “我、我……”这一次,还没容她说完,又被咬了一下,“啊!你属狗的啊!”
      “这一口,是因为你说我根本不是你喜欢的对象,跟我只是随便玩玩而已!”
      “喂喂!不公平!为信你已经咬过一口啦!”可惜这年头弱势群体根本没有发言权,就算发了言也跟没有发言一样,第四口毫不停顿地咬在她的小指上。
      “这一口,是因为、是因为……”说到这一点,楚疏言尤其火大,“你居然说我不行!”她还真是懂得怎么打击男人!
      呜,她真的好后悔、好后悔写了那样一封信啊!
      最后一口,他咬在了她的唇上,怨气与怒气已发泄将近,这一口咬得温柔而又缠绵,药的苦,桃脯的酸甜,混成一种奇异的滋味,良久良久,他喘息着抬起头来:“你还说你跟无数人上过床,让我再来记得带够银子,你——你这个混蛋,我那天应该揭开被子看看你是不是落红了才是!可我看你一样紧张又不知所措,像一个欢场老手吗?”他忽然抬了抬下巴,“或者,那也是你故意装的?那么,什么时候你好好向我展示一下你的真本事?”
      呜,呜呜,她发誓,以后无论是和男人吵架还是闹翻,无论是调情还是分手,都绝对不可以提到任何一点和床事有关的东西!
      “就知道说我,那你呢?!跑来干什么?!你爹肯让你来?你娘肯让你来?”她捶着他的肩,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说着却无酸楚起来,眼泪流了下来,“你跑来干什么啊?”
      “跑来娶你。”他说。
      “娶什么娶?你爹娘不会同意的啦!我不能连累你的家人!”
      他看着她,静静道:“我已经被楚家族谱除名了。”
      她那不停捶他的小拳头猛然间顿住了,看着这样憔悴的他,看着这样深情的人,忽然间,胸膛里又像有火舌在烧,拳头落下去更快了:“笨蛋!傻瓜!呆子!世上哪你有这么笨的人?!”
      “我哪里有你笨?” 他捉住她的拳头,“以为那样一封信就能打发我,世上到哪里去找这样笨的人?”
      她的泪水,又哗啦啦淌开了。
      这个书呆子啊!
      “傻瓜,不要哭。”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最起码在感情上,你会比我聪明一点。现在才知道,你那些头头是道的小聪明,根本就是骗人用的。与家里断绝关系,是我自己要求的。那只是名义上的罢了!什么时候我们有了孩子,不抱回去给爷爷奶奶看看,我就真的要被楚家人骂死了。”
      沈锁锁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低低道:“可是,你将来会后悔的。”
      “将来后不后悔,我不知道。只知道,如果不娶你,我现在已经后悔!”他把小鸡一样缩在他怀里的脑袋拉出来,看着她,认真地道:“从今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就算你再溜掉,我也不会再娶的。”
      “我不会再溜的!”她吸了吸鼻子,大声道,“我要是再溜了,到哪里去找你这样又傻又笨又呆的人?”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他笑着刮刮她的鼻子,又道,“何况,我已决定回扬风寨,同另外两位寨主商量,助清和一臂之力。”
      “真的吗?他们肯吗?”
      “当然会肯。清和是个人物,我相信他。”
      沈锁锁一笑,学着他的语气,道:“算你聪明了一回。”
      说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啊,帮我拿外裳来,我要出趟门!”
      楚疏言一怔:“你要做什么??”
      “我是红娘,还能做什么?”她冲他一笑,“当然是去做媒了!”
      “不行!”楚疏言一口回绝,“病还没好,外头又在下雪。”
      “可是,不能等啊,我都不知道现在来不来得及。”她又是亲他的脸,又是拉他的袖子,“好啦好啦,只此一次,让我去吧!”
      楚疏言被她缠得没办法:“你到底要去哪里?”
      “去乔家。”
      “乔家?”
      “是啊,帮那个姓张的小二说媒!”
      楚疏言仔细回忆:“胭脂铺的那个?”
      “是啊!”
      说话间,沈锁锁已经穿好了衣裳。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快要飞起来了,“我现在才知道,什么门第之见贫富之别,都算不了什么!两个人开开心心在一起才是正经!人生能有几十年呢?为什么要顾虑那么遥远之后的将来?既然他们相爱,那就帮忙让他们在一起!”她笑着,扑进他怀里,“疏言,你知道吗?我现在好开心,好快活,真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像我一样快活!”
      楚疏言笑着抚着她的发。那几日在父母、家庭与她之间的苦苦抉择,在她灿然的笑容下,如雪花遇上阳光,明媚地消失了。
      他一抖斗篷,将她护在怀里,一手撑起一把油纸伞,往处走去。
      门外,雪纷纷扬扬地下,地上白皑皑一片。
      沈锁锁缩在他的怀里,温暖如春,自他怀中望去,只见他撑伞的左手手腕上,系着一根鲜红的丝线,映着雪光,分外好看。
      她一脸赞叹,笑眯眯道:“有时候,我忍不住怀疑月老真的认了我这个徒弟了!”
      楚疏言看着她耳坠上的红豆,忍不住笑了。笑得如此温柔,整个人,焕发出玉样的光泽。

      一把伞,两个人,在风雪中渐行渐远了。
      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那是他们的来时路。
      ——世上会有无数对男女,相拥着走在这条路上,纵使外面风雪再大,心中仍然,温暖如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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