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胜雪》茉眠

17、Chapter 17

　　早樱中心医院，十二楼。

　　望了一眼标示牌上“心内科”三个大字，兰夏不由皱眉。距离上一次探病还没过多久，竟又到这里来了。

　　尹曦从洗手间出来，见兰夏正在发呆，轻轻拍她的肩膀：“医生说明舒言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走吧，我送你回家。”

　　“好，那我们明天再来看他。”

　　“嗯嗯。”

　　想起白天的那一幕，兰夏仍心有余悸。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兰夏的画展顺利进行着，尹曦和方子桓也顺利地争吵着。

　　温暖而美好的一切都在这个惬意的秋日里微妙地铺陈开来。

　　一声惊呼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舒言！你怎么了！”

　　是兰夏的声音。

　　众人望去的时候，那个名叫明舒言的少年已半蹲在地，双手紧紧拧住胸前的衣服。

　　他面色苍白，紧咬着唇，额上沁出涔涔密密的汗珠。而兰夏正蹲在他的身侧，伸手搀住他的臂膀。

　　闻声，刚刚还在和尹曦张牙舞爪的方子桓连忙冲过去，将明舒言挽进自己的怀里。

　　“小煜！是胸口又疼了吗？”

　　一瞧弟弟的神色，方子桓当下想起那一夜在卧室里的情形，气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话没找医生。

　　只是他怀里的少年已没有回答他的力气。

　　明舒言蹙眉看方子桓一眼，狠狠咬唇，只觉浑身被卸了力道一般疲软，在搂着妻子的父亲奔到他跟前时昏了过去。

　　*

　　“唉……”

　　夜空之中，是谁在叹息。

　　眉睫轻颤，疲惫的眼在亮了一盏壁灯的雪白病房中睁开一半，眯一眼床边熟睡的少年，又轻轻合上。

　　“婆婆，”他说，“您来了。”

　　“唉……”又一声叹息过后，病房的白墙上化出一个灰袍老人的身影，并逐渐明晰起来。

　　老人拄着一根比她还高的藤杖，水银色的长发俨然及地。

　　“婆婆。”

　　明舒言睁开眼，又轻轻地唤了一声。

　　灰袍老人走下白墙，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她伸手抚摸少年的额发，褶皱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而明舒言嘴角一弯，笑了。

　　“你还笑！”老人不悦，“婆婆教你法术是希望你快乐，而不是让你折磨自己。”

　　老人瞥一眼趴在床边的方子桓，确定他暂时不会醒来，很安心地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

　　“‘萦心’是钟灵山最古老的记忆之咒，非寻常法术能解，我竟然被你骗过了。”

　　“婆婆，对不起，我全都想起来了，但我不会回钟灵山的。”

　　“我若知道你对自己下了这最毒最重的咒，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离开。”

　　“嗯，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婆婆，我只是想回家，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这些日子没少受苦吧，你用咒术把那个女孩的名字刻在心里，是不是每见她一次，就心痛一次？”

　　“还好。婆婆，我运气不错，也有几次不怎么难受……”

　　病房里，一老一少都没有开口，灵识却进行着对话。

　　“如儿他们都很想你，明念不想回去看看吗？”

　　说话间，老人已悄然握住少年的手，闭目念起一串密语。

　　刹那间，明舒言只觉心中一阵绞痛，他紧咬牙关，汗水直淌，但这种痛须臾便消散了。

　　如释重负一般，全身有说不出的松快。

　　“婆婆？”

　　“别怕，我已为你去了那咒。”老人一扬袖，替少年抚去额角发际的汗水，“不会再痛了。不过，明念从此真的与婆婆再无瓜葛了。”

　　“婆婆……”

　　明舒言坐起身来，一只手还被老人牵着，另一只手绕过老人的身侧，用一种环抱的姿势将自己埋进老人怀里。

　　“我也想婆婆，想钟灵山……所以婆婆，求求您不要再让我忘记这十年的一切，好吗？”

　　拥抱少年的老人倏然心头一震，慈祥地笑了。

　　“明念还是这么聪慧，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灰袍老人离开钟灵山，出现在此时此地，并不是来看望少年这么简单。

　　她要来收回明舒言在钟灵山的那一段记忆。

　　“在山里的时候，您让我忘了自己。回到这里之后，我又忘了过去。我的记忆总是残缺不全的，心里空荡荡的那种感觉，婆婆，您能体会吗？”

　　明舒言离开老人的怀抱，在病床上坐得笔直，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望着老人。

　　“婆婆，如果您和我一样，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钟灵山，即便过得再开心，心中还是会有遗憾的吧。”

　　“我的过去对我很重要，无论是好的事，不好的事，只要是我经历过的，我都应该拥有记得它们的权利。”

　　“所以婆婆，求求您，不要收回我对钟灵山的那十年记忆，好吗？我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少年的灵识将他心中所想倾吐而出。老人有些诧异，她还是第一次听这个孩子说这么多话。

　　“婆婆怎么会不信你呢？既然如此，婆婆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言尽于此，灰袍老人起身要离开，刚转身，身后的少年扯住了她的衣袖。

　　“婆婆！”明舒言下床，转到老人面前，“婆婆生气了吗？”

　　“唉，”老人又叹一口气，无力地笑，抚了一把少年的头，“你离开之后，婆婆想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事，婆婆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了。”

　　“当初把你带回山里是婆婆的一厢情愿。明念，你知道吗，你和婆婆很久之前失散的孩子特别神似。”

　　“那天，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地上玩树叶，你的母亲竟然抛下你，去和一个男人吵一场不知所谓的架。”

　　“我很生气。”

　　“我想带你走，想给你快乐，让你不再感到孤单。我用我的姓，给你取了新的名字。”

　　“没想到，这才是你一直不快乐的原因啊。”

　　“这些年，婆婆看着你一天天长大，表面乖巧，实则动足了脑筋想出山。又看着你一次次碰壁，暗暗庆幸你还在婆婆身边。”

　　“拆人家庭，离人骨肉，婆婆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明念，你恨婆婆么？”

　　明舒言想了想，答：“恨。”

　　这“恨”字一出口，老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觉得心中放下了什么。

　　“但是，”明舒言继续说，“婆婆对我有养育之恩，明念是不能恨婆婆的。”

　　“傻孩子……”说着，老人又将少年拥入怀中，深深地叹息，“婆婆最喜欢明念了，可总是帮不到你。”

　　听到这句话，她怀中的少年忽然抬头：“婆婆，记得去年山神祭，婆婆让我许两个愿望……”

　　“我记得，明念想了半天说没有愿望，这事儿就搁着了。”老人接着他的话说。

　　“那么……婆婆，现在，我还可以许愿吗？”明舒言望着她，目光中殷殷期盼。

　　“哦？”老人眉梢一挑，“明念现在想到了？可以，当然可以，明念的任何愿望婆婆都会满足。”老人怜爱地说。

　　“真的吗！谢谢婆婆！”少年眼中露出一丝欣喜，“我想……”

　　“不必说出来，婆婆能感应得到。”

　　灰袍老人看看天色，这回是真的要告别了。

　　“有人来了，婆婆得走了。如果想我们，就去钟灵山看看吧。”

　　虽然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看得见婆婆了。

　　“嗯，我一定会去的。”

　　谢谢婆婆。

　　这一句，明舒言在心里再说一遍。

　　灰袍老人不再言语，她轻轻挥一挥衣袖，熟睡的方子桓微微动了动手指。

　　老人拄着藤杖缓缓走到窗边，身形渐渐隐去，直至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不曾回头。

　　“婆婆！”

　　明舒言奔到窗台前，掩饰不住的失神。

　　“小煜！你怎么起来了？”

　　推门而入的是蔡妈，手中的袋子里装着两个饭盒。

　　“唔……”

　　方子桓被蔡妈吵醒，但还没完全醒透，他伸了个懒腰，揉揉僵硬的脖子和手臂，嘴里含糊不清：“咦，好好地，我怎么睡着了。”

　　“睡醒了就吃夜宵！”蔡妈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笑着，“刚出锅的煎饺，你们趁热吃！我去看看楼下小卖部还有什么好吃的！”

　　说完，她又出了病房。

　　“哎？小煜，你起来了？”

　　看到窗边的身影，方子桓顿时清醒过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将发呆的弟弟拖到病床边。

　　“窗口风多大啊，你身体这么弱，要是再着凉了怎么办？”

　　方子桓一本正经训弟弟：“快到床上躺着去！你不知道你下午的样子多吓人！妈妈都被吓坏了，爸爸这会儿还在家里陪着她呢！我说你……”

　　“哥哥。”

　　“我说你能不能……嗯？什么？”

　　“哥哥，我们回家吧，”明舒言打断方子桓，“我没事了，真的。不信你让医生来检查，我真的都好了。”

　　说着，他又走到窗台边，仰望万里苍穹，无边星辰，释然一笑。

　　“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