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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忍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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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稀薄的阳光褪出地平线,几粒明亮的星子懒洋洋地躺在晕染成橘色的天空中。一朵烟花升空,灿烂地铺满整片暮色,闪烁的火花雾时间淹没了星光,接一连三的烟花五彩斑斓地填上空隙。
这烟花升空不响,火花不落极其耀眼地留在半空中,每一粒亮光都仿佛一颗顶名贵的宝石,光芒眩人眼目。
放烟花的人处在多伦多伯爵宅邸内,几十人一组,带着仪器前前后后跑遍了整座宅邸,这才将将使伯爵占地几百亩的府邸上方填满亮光,辉煌地把建筑映如白昼。
工作人员气喘吁吁扶住发烫的仪器:“……应、应该可以了,这么多“流光”,多伦多伯爵的住所能一直亮到日出。”
旁边有步履匆匆的侍从路过,似乎是个侍从长,一也看手里的怀表一边冲成队抱着花的下属们怒吼:“快点!再快点!怎么搞的,温室那边供花那么迟!”
下属们面面相觑,温室没有首先为他们伯爵供花,当然是因为……有地位更高的人买走了一批他们预先定好的花束!
悬浮车从外表看是没多大区别的,所以皇城内的贵族更喜欢有轮车,敞篷的加长的,出门回头率极高。多伦多宅邸的停车位基本都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老豪车,但是定睛一看,就会奇怪地发现中边缘究兀出一辆无轮的军部悬浮车。
车门打开,一名魁梧的皇城近卫军官把自己山高的肌肉隆出驾驶座,军装被他发达的肌肉得紧亮。他先下车,冷冷地扫视周围,这才小心绕到车后门,弯腰打开。奇特的是,由军官保护的宴宾并非某位年轻军人,而是一个瘦削沉默的黑发少年。他的穿着相比较其他贵族显得简朴,黑色西装为基底,外套收腰贴身无扣,丝绸花领内衬,宝石袖扣,脸庞干干净净,身上没有其他装饰。
他缓缓转动海蓝眼珠,眼神空洞,可能是瞎的。
军官低声询问:“不戴眼镜能看见么?宴厅里人很多,要是不小心冲撞了会很麻烦。”
少年指指自己的耳朵,“我听得见。”
语毕,他神色自然地迈开腿,朝罗马柱高耸的大门走去。侍从检查确认请柬真实度,毕恭毕敬地领着他踏进通往宴会厅的走廊。
走廊吊下几盏花朵簇拥般盛放的水晶灯,两侧雪白的大理石墙柱攀满黄金镌镂的忍冬花叶,从地面一直蔓延上天花极边缘。若让旁人来看,整条走廊就是一副亮堂绚丽的金色忍冬之作。
但路德维希没那个好眼神,只觉得眼前怪闪的,好像是黄金,不过没看清楚形状。
往里走,要经过一个拐角。侍从适当停下来,路德维希也停住脚步,默默抬头望向墙壁上那幅巨大油画。画中是一位高贵美丽的妇人,深红的鬈发松散披搭在肩头雪肤红唇,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睫下是一双瑰丽动魄的碧色眼瞳。她微垂眸光,右手搭一枝怒放的雪白百合,身着一袭孔雀蓝宫装长裙,无言疑视画外。
侍以低声介绍:“这位是梅妮·哈格斯女公爵,多伦多伯爵的法定妻子,亦是当今皇后陛下的亲妹妹。公爵阁下芳年早折,伯爵为了纪念她,才将这幅画作挂在此处。”
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似乎容易红颜薄命,生命如雪花被太阳烤化。
路德维希仅悼念画中佳人不到十秒,便收回多余情理,淡然命令侍从:“继续走吧,我可能要迟到了。”
再往深处去,墙上的油画构成两条不交织的深红之线,画中女公爵的年龄倒流,由妇人变成少女,明媚的少女对画外展露笑颜,仿佛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摆在面前,自然而然露出幸福的笑容;再到孩童时期,骑着小马穿越草坪的珠玉般的小女孩;最后定格在婴儿时期,一对华贵的夫妇抱着尚在襁褓的小女儿,婴儿恬静的睡颜使他们不觉微笑。
难怪走廊的设计是带有拐角的回廊,外廊是贵重而价值连城的黄金,里廊则是比黄金更加珍贵的回忆之廊。
路德维希轻轻吐出一口气:真不敢相信那位总是翘起兰花指的财务副总长会是这样怀念妻子的男人。他看起来像个还能再奋斗一百年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踏入这条回忆之廊,谁能想到他居然有位去世多年的妻子呢?
镌刻神话图文的巨型大理石门矗在走廊尽头。侍从两三步上前,弯腰替贵宾打开大门。
沉重的大理石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方才美丽凝重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歌舞细语与鲜花的喷香重新填充了路德维希的所有感官,让他产生一瞬的恍惚:不是,我穿越了?
美神维纳斯缠绕的门槛之后,香鬓云髻,男士们身熨贴笔挺的西装,臂弯处换着一位美丽动人的女伴。女伴们大多一身款款而动的迆地长裙,戴着及肘镂空蕾丝手套,长发挽成优美整齐的髻子,发顶斜戴小巧玲珑的绒面帽,妆容精致,时不时轻抬羽毛小扇遮掩微挑的红唇。
宴会厅一眼望不到尽头,宫顶至地面高达三十米,雪白大理石墙沿垂下大片大片茂盛的紫藤萝瀑布,原本向中合拢的圆顶被大片高强度弯曲玻璃代替,映出的不是昏沉星空,而是千万粒笔直下坠拖电摇光的细小花朵——被称之为“流光”的烟花。
两侧有螺旋而上的雕栏楼梯,为乐团留出宽大的演秦平台,此时正表响一首舒缓的钢琴曲。
侍从清清嗓子,刚要按惯例念出来宾名字及身份,路德维希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他不要扰了大家的兴致。
富丽堂皇四个字不足以形容眼前的盛况,大约只有五千年前地球上曾经的艺术殿堂于波帝王朝统下的凡尔赛宫可以拟比。
路德维希轻叹一声,摆手示意侍人很下,黑色的身影如一尾新燕,悄无声息插入交错的华服人流中。诺丁切斯科人均身高超过一米八,乍看到一个矮个子少年穿插过人群,贵宾们只会以为是个小孩子,顶多笑笑,不会拿他当回事。
也不是所有女宾都适合穿迤地鱼尾裙或宫装长裙,身在一米七以下,最好还是考虑对身材要求不高的小礼服,男性化打扮也不错。
路德维希没戴眼镜,远处视野模糊,又要防着自己撞上三两聚拢轻声交谈的贵妇们,干脆不靠眼睛,用敏锐的听觉来判定方向。
嗒、嗒、嗒——
嗒嗒嗒——
路德维希停步片刻,抬眼望向自己左前方。
女宾们都穿着高跟鞋出席,正常来讲不说莲步轻移,起码也会碍于重大场合,放缓步子,好歹表面上要像个端庄的淑女。
耳边响起的高跟踏地声却如此铿锵有力,步点急促且迅疾,干脆毫不泥带水。他只知道一个人会踏出这样霸道有力的杀手般的步伐。
左前方集中交谈的几名贵妇说说笑笑,其中一名妇人端起酒林的手肘边出现一角雪白的蝴蝶结尾带,紧接着带过一片轻纱外罩的裙裾,半张脸从贵妇们身后探出来——正是个子比路德维希还矮半头的方穗。她脚踏三寸银色高跟鞋,陡然变得和路德维希一样高,甫一靠近,路德维希能直接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对视。
她眨了下眼:“这里不好玩嘛?怎么不见你换好衣服就进来?”
路德维希并不觉得好玩:“人好多,不像晚宴,像去,舞会,来不及错身可能就撞上别人。”
方穗笑了:“那有什么关系?今天来的都是大人物,不认识你这个默默无闻的米索,你道个歉他们就当过去啦。”
说罢她拉起路德维希的一只手,轻盈地带着他穿梭人流,“确实有跳舞环节哟!你没有女伴,到食物区躲躲好了!”
路德维希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周遭都是斑斓的色块,他不敢停下来和人撞上,只得小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你的资历还不够得到这样级别的晚宴邀请来着。”
“别人请我当女伴,想到你要来不是很放心,就答应了。她朝一边努努嘴,“喏,奥塔涅夫。多伦多的晚宴邀请了蛮多高级官员和年轻贵族,作为大皇子,稳固社交地位的大型晚宴一般都不会缺席。而且只要他来了,他弟弟就绝对不会接受邀请,要辟嫌的。”
那一瞬间瞥去的余光确实有不少贵族少年少女聚拢成一个圈子,小指上都戴着镌刻家徽的银质戒指,看来在家族中地位都不低。能让那么多贵族新生代凑到一起的人,也确实只有大皇子奥塔涅夫哈格斯·根契林。
眼前人数逐渐减少,侍者数量倒是多起来,不断从长条餐桌上端起或撤下酒品。路续维希好奇张望过去,立马被方穗护鸡崽似的伸手拦下。她厉声道:“你不能喝酒,低度数果酒也不行!”
路德维希悻悴挪过眼珠。
他酒量不行,一口就醉,而且酒后行为是倒头就睡,这是绝不能在晚宴上出现的意外。毕竟是贵族的私人晚宴,不会出现没到饮酒年纪的小屁孩,出身上流社会的少年少女们很小就练出一颗好胆,没哪个不能喝酒,餐桌上自然不会出现酒以外的饮品。
方穗招来一个侍者,吩咐道:“来一杯葡萄汁,给我手边的这位先生。记住,要纯果汁,不掺酒。”
侍者很快斟来一杯葡萄汁,方穗检查过,放心交交到路德维希手里。不远处有群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在喊她,路德维希迷茫地看她一眼,她迅速嘱时两句:“新认识的朋友,刚刚岔开话题去找你现在得回去继续搞好关系。你乖乖待在这里,别乱走,别人搭话应两句就成,不要起冲突、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想上厕所去东出口右转,别人要拉你走就说等人。”
一长串叮嘱说给一个还差一岁成年的正常人类听似乎哪里透着带孩子的诡异,但路德维希习以为常,甚至并不辨驳话中的“乖乖”不适合说给他这个年纪的人听。他很清楚自己是个异类,搞不懂人类间相处的准则,听话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方穗叮嘱完毕,也确定地会听话,放心朝那群白大褂气势逼人前去,仿佛征战沙场的女王,高跟踏出一连串节奏激昂的音符。
路德维希孤零零的一个人,手里被塞了杯颜色透亮的葡萄汁。他把杯口放在鼻下嗅嗅,没闻出葡萄的确切品种,也没有想喝的欲望,干脆随手放在身后的餐桌上,夹了盘水果慢慢吃起来。
此刻,奏乐突然结束。
贵宾们纷纷望向旋梯,旋梯左侧走下一个清瘦的男人,淡金长发在脑后梳成一条整齐的辫子,发间穿插点缀细碎的五瓣小白花,身穿排扣繁琐的条纹宫装,面上粉敷白皙,带着女性的柔美。他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侍立一侧,用一种近乎喜悦的语气宣布:“感谢在场的各位贵宾愿意出席小女的继位晚宴。现在,有请塔里黛丝·多伦多·哈格斯女公爵——”
十五岁的女公爵?
人群中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呼,显然,这位塔里黛丝小姐的母亲梅妮·哈格斯女公爵非常爱她,把家族世袭的公爵爵位留给了她。
右侧旋梯上响起轻微的鞋跟脆响,两束灯光骤然打在旋梯交汇的巨大平台上,让别处的灯光黯淡下来。宴厅陷入暗色昏光中,却无人气恼,只微微睁大眼,停下手中动作或交谈声,目光齐移向右侧旋梯上那位宫装少女。
金色裙裾摇曳如花,微微颤抖着盛开、合拢——与她的步伐节奏一致。交搭置于小腹的双手那么白嫩、优美,十指纤长不染尘埃,如同登顶雕塑大师精雕细琢、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淡金鬈发海藻般温顺披下,鬓边各一缕长发编辫拢合以一根粉色发带扎起,完美展现出她精致无暇的侧脸。她微垂眼睫,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拢住那对海蓝宝石般的眼睡。
这副神态、这个身形——
简直是梅妮·哈格斯再世!
众人皆是一寂,小心翼翼吸气呼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怕惊扰那早已升入天堂的纯白灵魂。
终于,女公爵提起两边裙摆转过来,站定平台中央,向台下诸位行屈膝礼。
那一刻,她打开的裙裾宛如一朵盛放的金色忍冬。
仅仅静憾刹那,下一瞬,不知谁带的头,掌声如雷。
乐团重新奏响,与亮起的流光一同充满宴厅。
“她漂亮吧?”方穗不知何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贴着他耳朵问。
路德维希的视线落在女公爵脑后用来固定丝带的镶碎钻蝶形发饰上,情绪没太大的波动,简单点了下头。
方穗截戳他胳膊,用八卦的语气兴奋低声道:“我和你说哦,这位女公爵是塞塔涅夫的表妹,但帝国只禁直系亲结婚,他俩不算的哦!”
路德维希侧目:“不是兄妹也是表兄妹,他们结婚心里不隔应吗?”
“只是政治联姻啦,基因检测可以降低胎儿畸形率,再不济可以外找情妇情夫的嘛,皇室成员的私生活乱的很呢。”
“诶?怎么说?”
“看奥塔涅夫左手边那位穿紫色裙子的小姐,她是埃伦科里亚,奥塔涅夫的前女友。这位科里亚小姐表面上贤妻良母,实则脚踏两条船,勾着大皇子的同时还和洛维奇先生有亲密照流出哦。”
“不是皇室成员啊她。”
“下面才是重头戏嘛——奥塔涅夫在和她交往的时候也经常给凯瑟琳·伯利小姐写情书送花约会哟。”
“哇,贵圈真乱。”
“……”
两人继续没营养的八卦话题,路德维希听得津津有味。
而晚宴现场已经来到了舞会环节。身份尊贵的女公爵图下会挑选一名舞伴跳开场舞,宣布舞会正式开始。
虽然这位女公爵此前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可她仅用一个无声的开场及高贵的气质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好感,不仅是男士们,连某些男装示象的年轻女性也希望她在和大皇子跳完开场舞后的下一支舞能荣幸轮到自己。
女公爵对父亲的安排没有异议,海蓝宝石般摄人心魄的美丽瞳孔滑过一轮,那道几近冷清的目光缓缓扫过各位贵宾发胶锃亮的头顶,无端生出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因为那位四周真空的大皇子阁下看向她的眼神,也与此相差无几。
还好这样的扫视只有一轮,下一秒,女公爵动了。她提起两侧裙摆,竟以跑动的姿态飞速抗下台阶。全色高跟在裙摆下不断起落,嗒嗒嗒的脆响顿时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女公爵走路姿态优雅华贵,跑起来便仿佛长出了凡人血肉一般,径直如金色流星坠入人群。
众人一片哗然,忙让出一条过道,为女公爵跑向未来夫婿敞开一条大道。
可女公要竟没走宽敞的正道!她金色的身影那样娇小,轻易消入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重叠的金色纱裙缠绕上少女纤长笔直的双腿,跑动灵活无比,很快就将“未来夫婿”远远抛在了后头。
陪同在大皇子身边的巴洛斯脸色骤变。
这是女公爵对表哥不感兴趣的意思?
少女纤细的倩影很快浸入人群中,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转,长发舞动绚丽,让她前进方向上的所有宾客不禁纷纷为之侧身。
她要选谁?
所有人脑中冒出相同的疑问。
最着急的要数守在台阶旁的多伦多伯爵,他本来对女儿完美的出场十分满意,突逢变故,这位面相带柔的伯爵脸色煞白,粉底都遮不住,刚要追上去,就因常年运动不佳扭了脚踝。
女公爵对身后的一连串惊呼置若罔闻,执意要跑。碍于她尊贵的身份,一时半会儿没人敢拦下她。
眼见她就要接近餐桌,方穗扯扯路德维希的袖子
低声说:“先避开,我们这里近出口,女公爵可能想跑出去。”
众目睽睽下跑出去?
路德维希觉得不太可能,前面女公爵表现得相当优秀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教养良好的贵族,她现在在大庭广公之下做出出逃的糗事,无疑会叫她尊贵的母族蒙羞。
那是——
电光火石之间,女公爵亮丽的倩影已经冲刺到他们面前,方穗使了手劲,拉着他就要闪开。
忽然,女公爵停下了步伐。
她站定在路德维希面前。
两双不同深度的蓝色眼眸在此刻对视,带着同样的沉默、静谧和洁净。
霎时间,全场突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只见这位无言至今的女公爵向那个默默无闻的黑发小子伸出一只手,并启唇问道:
“一起跳支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