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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陈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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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雕隐从地里撑起腰,扯着嗓子道:“就在这片种了,它不喜光,那边白日里会晒到。少浇水,一周一次足矣,要经常除杂草,它很容易被抢走荣养。”
“怎么感觉你在交代后事?”谈词异一听不对,凑了上去。
漆雕隐勾唇一笑,“你没感觉错。我打算先去沉水孤岛,然后回漆雕府。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吧。”
“为什么不可以?你这不是先落虎口再进狮子洞吗?”他略微有些激动。
他知道自己在耍性子。禁术之事,天知地知他俩知,况且漆雕隐长时间不返家,护卫还不知所踪。漆雕府必定会在仙门中寻人。
“对啊,所以你得跟我一起走。你舍得让人家一个小女子孤身闯钟家嘛~”漆雕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他沉默一瞬,便道:“好。”
当年钟术儿十五岁违背家规,家族起初囚禁她,失败了。于是改判为处决。钟术儿因此当了六年的逃犯。这么些年来,和家人也就见过一次面。
如今身已不是当时身,自然不怕钟家人认出。一解相思情是真,死讯传回沉水,父母不知如何,才是她彻夜忧思的。
谈词异察觉不对,“那你刚才跟我说摇摆葵的事做什么?”
漆雕隐疑惑,“啊?没啊,我在跟他说。”她指着长廊里趴在地上抹地板的少年。
“那不是我弟子。”谈词异看了一眼。不是弟子怎能托事。
漆雕隐好笑道:“我当然知道啊,人还是我救回来的。人家帮你扫地拖地、洗碗打水,用完你就扔是吧?”
谈词异恍然大悟状,“噢,我明白了,让他照顾摇摆葵。用完不扔,接着用是吧?嘶——失言失言,大人勿怪……”对方终于松了手,他捂着胳膊咬唇唤少年过来。
少年跛脚一瘸一拐,速度却是极快,晃几下就到眼前了。他大半的头发已经白了,为数不多倔强的黑发还在苟延残喘。走近一看,原来那不是抹额,而是拿来蒙眼的紫色发带。发带看不出原来华贵的深紫了,洗成了淡紫。细细看,还有五六处勾丝。
“种在这半边,它不喜阳光,那边白日里会晒到。少浇水,一周一次,要经常除杂草,因为它很容易被抢走荣养。”几乎一字不落重复方才漆雕隐所说。
漆雕隐摸摸他柔顺但早白的头发,“真聪明,你这么聪明也知道,峰主是不可能收你的,如果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修仙练法,那么你还是尽早别干了,免得是竹篮打水。”
“陈柯知道。”孩子很懂事地埋下头。,似乎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不过,我可以教你。”漆雕隐这话锋一转,两人皆是一惊。
谈词异想拦住她,“不……”
“我是你芳青峰的人么?”
他憋了回去。
“我的确受过洪支诚的指教,这部分我是不会外传的。”漆雕隐笑着捏捏孩子的脸。“嘿嘿,真可爱,等我下次来芳青峰就收你为徒。”
少年并未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两人都转过身谈另一话题了,他突然道:“您以前也这么说过。”
漆雕隐听这话,身形都卡住了。
谈词异回头注视着他,企图透过紫色锦带从他那双瞎了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您以前也这么说过。”少年好像能看见漆雕隐回头,又重复一遍。
钟术儿将他带来芳青峰疗伤时,的确说过这番话。
她带着些许不可置信,“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他点点头,捂着身后,好似想起什么久远的事,“小姐对我有恩,怎会认不出。”
“之前你不知道我长什么样,现在我音色都变了,你还认得出?”漆雕隐惊转喜。
谈词异一言不发。
而后两人在屋子收拾东西,谈词异才道:“我莫名不喜欢他。”
漆雕隐从包袱抬头,“为什么?”
谈词异不像是盯着枕边,更像是透过枕头看透了更远的事,“年纪不大,心机却不浅。修仙欲强,还过目不忘。”
“这不是好事吗?心机?洪峰主走后,你连路过的狗都要疑心一下。更别说他经历了那些惨无人道的事……”
谈词异嘴唇紧绷,他放下手中的衣裳。起身道:“我去厨房拿些干粮。”
这一去,个把时辰才顶着风回来。手上端了个盘子,里面是精致的小圆饼。
漆雕隐一个来回都看不清他神色。
是夜,她给谈词异压了压被角,披上鹤氅,把一布袋子裹紧氅里,迂回曲折到一个又小又阴的偏房。
“扣扣扣。”粗制滥造的木门被敲响。
“吱呀——”门被打开了。
她钻了进去。
没有凳子,她坐在榻上。也不能称之为榻,茅草堆上盖着一块大的麻布。
没有灯,唯有月光从狭小的十字窗中挤进来。
对方刚打开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蒙小姐大恩,又如今不弃。我愿追随小姐,拜小姐为师,事事侍奉,谨遵命令。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三叩九拜,倒了一杯凉水递给她。
他语气很缓,声音很细:“请师尊勿怪,将来我会让师尊喝上仙门最好的茶。”
漆雕隐心里感慨:她不说下次嘛,强行拜师,死不撒手啊这孩子。
在深秋喝下这碗凉水,能感受到这凉意从口舌到喉最后入胃的过程。
她将陈柯扶起,递给他一袋子。“吃吧。”
他也从床头拿出个纸张包裹的东西,呈给了她。
两人一摸,一模一样。漆雕隐想起谈词异说的那句“我莫名不喜欢他”,忍俊不禁。
随后笑声被寂静淹没,她低头看着陈柯,轻声道:“陈柯,希望你别嫌弃我。谈词异虽身为峰主,但很多时候事不能如他意。作为谈词异,他可以畅所欲言、放浪形骸;但作为继承他师傅意志和术法的峰主,很多时候不得不把芳青峰的未来放在首位。
且不说心无杂念才能修行正道,出了一个因恨习法的弟子,芳青会有好名誉吗?你今后会有回头路吗?
也许在你眼里,一个宗门的小峰名誉算不得什么,但在他谈词异眼中,这是困住他余生的琉璃笼,也是他虽死不悔的使命所在。”
陈柯居然认真在听,时不时点点头,很耐心,也不打断她的长篇大论。
她知道对陈柯说这些没用,陈柯一心想复仇,她让他去将心比心谈词异作什么呢?有什么用呢?
漆雕隐只是在倾诉罢了。
“陈柯三生有幸能拜在师尊门下。承蒙厚恩,何来嫌弃?”陈柯颔首。
小孩子,说奉承话也好听的年纪。
漆雕隐心里欢喜,手指一甩,食指出现一簇火苗。
陈柯欣喜极了,连忙伸手上去。
她一把提住他领子。“这是火,别乱来。”
看不见,是真的。
他之所以能知道这个地方有东西,是因为法力的波动。
她的料想没错。“其实在修仙界来说,你瞎与不瞎,都毫无影响。”因为感知力极强。
陈柯没办法传递给她疑惑的眼神,只是歪头压眉。
“你感觉哪里在流动?”
“我能看见……不是,我看不见,但是……这个地方。”他指了指漆雕隐指尖,火苗的底部。
“那这里呢?”漆雕隐指了指火苗尖端。
陈柯摇摇头。
“很好,那你现在能感知到那东西在哪流动吗?”
陈柯没洗干净又粗糙的小手,指着她腹部。沿着腹部一路上滑,胸口,上臂,指尖。
“没错,这个术法很简单,叫打火芯。流动路径也很简单,你读过《经络穴解》吗?”刚说出来她就后悔了。四年前她救他时,那才多小,那时候就瞎了,怎么读得了这么复杂的书呢?
陈柯居然点了点头。“十岁在书肆读过。”
漆雕隐不怀好意一笑,“书肆?那里看书可是计时花钱的,你哪儿来的钱?”
陈柯张张嘴没说出什么,一下就把头埋在怀里。
“行了,听我说昂。从丹田到檀中,再经臂络,最后至鱼际、二间。这两处穴,你要控制住,法力波动要快,要同步,不能有差错。我先借你点法力。”
说着,漆雕隐凑上前去,将手放在陈柯丹田处,其实没必要做这个多余的动作,但他是初学者,她想让他知道聚纳放吸法力的地方在哪。
“试试。”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她身上的法力往陈柯丹田拉,不对,得用抢这个字。
这种法力的吸收根本不是她自愿的。
虽然力量不大,但足以让她惊诧。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手,陈柯举着的那只手,连同竖起来的食指烘燃起来。
漆雕隐手一扇,压了下去。燃起三尺差点把柴房点燃的火,被训成一簇火苗。畏畏缩缩在指尖缠绕,在漆雕隐看来,还有些不安分。
“对不起师傅,我没控制住。”他看见了指尖的法力较之漆雕隐的多了许多。有东西从上面往下面盖,把这灵力压退回去。
漆雕隐咋舌,这比钟家宗室那群人,还要夸张。
哪个毫无基础的凡人一下就学会打火芯的?这跟刚出生就爬山游泳有啥区别?
“你是不是能看见法力流动?”
陈柯思索一下,盯着漆雕隐丹田的某样东西,缓缓道:“我好像看不见,只是能感觉到它。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它好像没有颜色,但我就是知道它在哪里,要往哪里动。”
漆雕隐一听就觉得有点熟悉,这不是跟她开眼之后一样吗?难不成这不是一种血脉天赋,而是特殊术法?可是她用得轻轻松松,别人却怎么也不会。
可能是个人天赋的原因。
她又问:“你是不是偷看了别人修行?”
陈柯毫不掩饰:“是。”
一下就学会术法,也说得通了。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吸走我的法力?”
“我?”陈柯这老实的态度,让漆雕隐怀疑不了他。
她跟陈柯解释:“每个人的法力都是属于自己的,从自己丹田酝酿修炼出来的。自愿给予还要看对方能使用几成,主动吸收别人的更是不可能。你方才,不但抢了我的法力,如果我没看错,是十成地化为了自己的法力使出来的。”
陈柯听得一愣一愣的。“对……对不起。”
漆雕隐:“……”看来是真不懂。
“我以为是你传过来的,我努力想将它运作起来,化成一团火。”虽然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火。
右手指尖毫无感觉。
心想着,他偷偷伸出左手擦了一下火苗。是热的,烫的。他手速快,没伤着。
漆雕隐眼睁睁看着他这一举动,嘴角微抽。
一直以来,陈柯在她心中的形象都是一个稳重悲苦的早熟少年。
她像怜悯世人一般去可怜这个孩子。真正走近他,才发现陈柯这个人如此鲜活。曾经奶奶所说的“心怀天下,不如拯救一隅”,她有了点实感。
她难得问这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陈柯与她对话总是会以面目对她,以示尊重。“十四。”
空气沉寂了几秒。
“师尊?”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漆雕隐回神,“哦对了,既然你看不见,不妨试试无字书。”
“无字书?”
“对。是用术法为墨抄的字迹,只有破解了术法才能看见图文。你的话,应该……反正你可以试试嘛。明日我拿随身带着的一本给你。不过那本书是教驭水术的。你自己先摸索吧。等我下次回芳青,检查你的成果。”
“是,师尊。”
漆雕隐出门前想起什么,停在门口转身,“最后一件事。我问你,如果有人问你师承何人,你如何回答?”
陈柯知道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于是他想了想。“自学成才?”
“随你怎么编,总之别说你认识我,明白吗?”
“我连师尊名讳都不知道,别人说出,我也辨别不来。”
陈柯居然也学会冷笑话了。
他分明知道漆雕隐在指什么。
“算了,你是聪明蛋子,你应付得来。为师相信我的大弟子不会出卖我。”
“大弟子?”
“对啊,我还没收过徒呢。话说你刚刚突然下跪我膝盖都有点软了。”
陈柯难得笑了笑。
两人压低声音你一句我一句,直至靠近主屋的拐角。
漆雕隐摸摸他脑袋,“回去吧,别着凉了。”
陈柯点点头。
却在漆雕隐转身一刹那叫住了她:“师尊。”
“嗯?”漆雕隐只看见月光之下,那孩子是直面着她的,仿佛根本没瞎。
陈柯把卡在喉咙的话终于吐了出来:“您一定要回来。”
“噗,搞这种诀别案发现场做什么?明早不是还要见面嘛。那个时候送行也来得及。”漆雕隐挥挥手,身形消失在拐角。
陈柯杵在原地,一时半会儿吹着凉风也没回去。
未来的事没有谁说得准,哪怕一个晚上,哪怕一刻钟。
陈柯说不出这种道理,他只知道他的眼睛是某一天忽然没了的;母亲是一晚之后就再也没见到的;一个人是可以上一秒还吃得很香下一秒就在路边流血的……
所以他用尽每一个感官去享受“好”的那些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