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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今日此山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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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步而入的青衣少年,在一众俊男靓女中,简直可以说是不起眼的。除了皮肤特别白皙,生得一口皓齿外,楚楚没找到他有什么出类拔萃之处。他看起来就像楚楚在长安城里常见的气质良好的世家子弟,容貌轮廓是此地常见的狭长面孔,也长了双此地人常见的明亮眼睛,像盈盈欲语似的,但人不好有比较,落在此处,就如同一朵小浪花,最平凡不过了。他眉宇间有些愁色,身上若带病容,举止却不失端庄,走进来便自动跪在最末一级台阶下面,默然无言。
只听离渊吹了口气,一片流连在他袖上的黄叶犹如一只失足的蝴蝶,踉踉跄跄翻飞了下来。他的声音满盛遗憾,悠悠道:“青淞,这些天委屈你了。”
男子轻轻道:“青淞并没有什么委屈。”
离渊很关切地问:“琵琶骨碎了,很疼罢?”
霜凝的身体剧烈摇摆了下,刚站稳的身子不免有些趔趄。青淞倒很平静,摇头道:“不疼。”
离渊点头道:“不疼便好。哪像人家,挂了块金枝玉叶的牌子,便非要显得娇贵些,只不过腿被扎了几针,就成日的叫,真正有失风度。”
少年面上一下子就褪尽了血色,刚才的平静就像水面上的涟漪,刹那无踪。他半仰起头来,眼里已多了亮闪闪的东西,宛如玉碎晶断,声音颤巍巍道:“宫主,您答应过的-------她的罪,都由青淞来受,青淞受得了的-------”
离渊叹息道:“你从小便跟了我的,有几斤几两,难道我不知道?你自幼便是多病,若不是此地灵气充沛,药物齐全,再加上有人一直以真气帮你护脉,根本活不过总角之年。尽管如此,到底还是伤了根本,若是能依着我们的修炼法门,无情无欲,想来活至耄耋,总是不成问题。为何非要逼我对你用刑,若是你有个不测,可怎么对得起生母十月怀胎之痛?”
少年敏锐地抬起头来,急切地问:“宫主,我有母亲?我生母是谁?”
离渊斥道:“糊涂,你总不是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
少年颓然跌坐在地上,半晌抚着心口道:“宫主,您总认为我们都是你手里的棋子,原也应该记着棋子的本分,不该多走一步。可您知道,一颗冰冷冷的棋子,就算能够活个千秋万代,它也不过是颗棋子而已。青淞情愿把这多出来的寿命,换得一刻与琴儿的厮守,即便此刻死了,也再是不悔的。”
只听啪的一声,却是霜凝出手迅捷,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立时他右面脸颊就肿得老高,活像一个发过了头的馒头。少年睁圆了眼睛看他,也不躲闪,只是笑道:“多谢师傅赐教。往常师傅总教导我,脸比命重要,若是脸蛋坏了,只怕尸骨都是无人收取的。奈何如今青淞想通了,命都没有了,还要这把骨头何用?喂狗也罢,浇花也好,都是各自有各自的去处。死罪也罢,活罪也罢,到这份上了,都是无妨。”
离渊含笑道:“如今果然出息了,敢拿命来要挟我了。先莫谈那些情呀爱呀,怪腻味的。这些,我没有,只怕你,也不多的。看来,账簿的事,你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青淞像是被打傻了,眼睛定定望着地下,并不作声。霜凝的脸色有些变了,又要伸手,离渊懒懒道:“是要在我面前炫耀你身手不错么?”蓝夕冷笑了下,也没见她怎么动手,霜凝的身体就像一片枯叶般跌了出去,隔得老远,楚楚都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青淞下意识蜷缩作了一团,像是吓得狠了。离渊好整以暇地抚着自己毫无瑕疵的手,用极轻松地口气,商量般道:“多少年了,你这哥哥不知道你的性子,我就难道不知了?既然你这么着紧你那位琴儿,想来用她换本账簿,总是肯的罢?”
青淞从那张半肿的脸里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刚才那柔弱堪怜的样子一下子就没有了,简直是判若两人,淡淡笑了一下,反问道:“是青淞着紧呢,还是宫主着紧?”
蓝夕的面色已经宛如玄铁。离渊赞叹道:“这才是我离宫的孩子,懂得往要紧处拿捏。琴郡主不错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出钱出力的-------”话音一转,叹道:“不过,你说人会着紧一个废子么?”
青淞微笑着点头道:“是啊,宫主总是明白人。”
离渊眼中笑意越发浓了。楚楚倒吸了一口冷气,蓝夕咬牙切齿看着青淞,只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森然指了他道:“宫主,这个吃里扒外的奴才,就交给奴婢好了。”
离渊摆摆手,凝神看了青淞很久,莞尔一笑,指了自己身下的位置,问道:“想要这个?”
蓝夕狠狠呸了一口。青淞连连摇头,很羞涩地道:“这个位置坐着真不易。”顿了顿,轻轻笑了出来,道:“容易早死。”
离渊悠然道:“死么?”伸手过去拍了拍他尚称完好的半张脸,笑道:“怕死的人,做得出这这种事么?”
半空里有什么沉闷地响了一声,就像一个被逼至深渊里的巨兽,从咽喉深处挣扎呜咽,声音中都带着一丝末日的凄厉。蓝夕冷笑了声,殿上的孩童都捏紧了手中的小兵器,争先恐后向外看,很兴奋地道:“又有人来了?”“不知这次是什么样子?”有个小女孩撇嘴总结道:“都很难看!”还有个小男孩很可惜地道:“希望这次不要都只剩傻子了,明总管挑剔得紧,连花肥都不给用呢。”
楚楚哆嗦了一下,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忍不住出声道:“闯宫的人都会变成傻子么?”那个小男孩应道:“那个阵法当然厉害了--------”一个童音欢呼道:“死人了死人了!这次底下的灰灰们该吃个饱了。”
灰灰?楚楚猛一激令,蓦然想起了悬崖下那宛如手臂般的吃人灰藤。她下意识向外望去,只见得暮色将垂的昏黄天幕中,正逐渐漾开几缕猩红的颜色,就像是一滴血从水纹里慢慢荡漾开来,每一转折都令人心惊。
血色越来越浓,楚楚的心简直是揪了起来,不敢想其中是否有欧阳霏的一抹?她转头去看霜凝,奈何后者伏在地上,动作十分怪异,就像一个破碎的玩具,竟果然是伤得厉害。她纠结得不行,心中就像有团火腾地烧了起来,不自觉已经站直了奔向窗台,裙摆飞速地拂过地上的青淞,后者抬起头来,向着她的背影微微笑了起来。
楚楚眼中只剩下那诡谲的天幕,正焦虑间,突见其中出现了数个暗淡的人影,就像是皮影戏上的人偶,摇摇摆摆奔向七个点位,最后落正了一看,位置恰似北斗七星。底下那颗星光芒四射,仿佛要刺透整个天幕。
本来变幻的天色,突然间就像一幅画被定格住了,再不能挪动分毫。离渊噗嗤笑了声,道:“还有这么大的手笔,居然请得起神殿中那批老不死的。难得难得,这可是佛门至宝七世舍利,从来只佩戴在神殿圣女的身上。要说------有这本事,我还真不信。想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可热闹得紧了。”
楚楚大松了口气,蓝夕却冷笑道:“他们也便这点能耐,就那些个死人骨头,能兴什么风浪。再则,叫他们站到这甚么亲王那里,是决计不可能的。这些人无国无君惯了,什么都不在眼里,区区一个李唐王朝,哪里驱策得了。莫不是那什么圣女凡心动了,追着情郎,所以巴巴跑到这里来了?”又道:“既然阵法动了,便是要起风了,宫主你-------”却是预言又止,只一叠声叫人合了门扇,又瞪着楚楚道:“她原跟他们是一伙的,也留不得。”手动了几动,到底还是转头看了离渊一眼。
燕淮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她姓蓝,不知是哪一伙的。”离渊便笑道:“七七你过来,给你姐姐行个礼。她若是不答应,你怎么住得下去?”
楚楚心里也是不愿的,刚搭了个架势,眼瞅着蓝夕早让了开去,倒故意对着空气行完了全礼。离渊眼皮都没抬,道:“如今既然有七七了,姑姑便不必在这里,多紧着外间罢,多余的事不用管。也没几日了-------
蓝夕的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了,闻言仔细想了想,面色立即缓和多了,重重点头道:“奴婢省得。”离渊叹道:“燕淮同我一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是只有姑姑才能依靠了。至于小七,她既是属于此间的,你怕她作甚么?倒不如给她历练历练,你也好放心不是?”
蓝夕面上顿时有了笑容,剜了楚楚一眼,一下子便稳如磐石,泰然自若道:“您放心,我带出的人,对付些许小毛贼都不成问题。实在不行,尚且上头还有尊主坐镇。您只要管好自己--------”一脚将青淞踹了开去,冷笑道:“也叫这些不张眼的东西看看,仗势仗势,那也得有势可仗!奴婢倒要看看,死有那么容易?”
青淞一只眼睛已经被她踢青了,就像个熊猫眼。人还在地上打滚,吐出了半颗带着血的牙齿,有点漏风,笑了应道:“千古艰辛唯一死啊,到时候,姑姑就明白了。”呵呵笑不成声,仿佛很无意地扫了楚楚一眼,自语般道:“可惜,没几日了。”
楚楚心里咯噔了一下,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心平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