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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人间不到处(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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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五官僵硬在了面上,死死扶着椅子,过了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这个字说得宛如哽咽,听来令人好不心酸。她的蓝色衣裙都在无风自动,乌黑的秀发向后直立了开来,扫过了她身后的一竿绿色碧萝。
楚楚只听耳畔系系索索响了起来,就好像是有什么动物大梦初醒,开始蹒跚挪动,那声音虽然细微,却来自四面八方,像是无孔不入似的。她正在纳罕,突然发现四周的碧藤都开始缓缓交错滑行起来,碧色里隐隐可见诡异的红丝,就好像里面有血脉正在流动似的。看起来就像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绿蛇,被什么惊动了,开始四散逃开,每一根都像是有生命似的,摆动得从容不迫。
楚楚头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植物,第一个反应就是尖叫了声,拔腿就跑,依稀听得凝霜厉叫了声:“别动!”然而她的脚先于她的意识迈了开去,跳下了一个台阶。
耳畔的声音霎时变成风的呼啸,脚踝上猛地一紧,有什么狠狠缠住了她的脚,将她单脚倒提了起来。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绿色的藤萝都在底下蜿蜒游动,仿佛是无数条择机而噬的蛇,张开了一双双捕猎的绿色竖瞳。
燕淮焦急地抢上一步,却被那美人牢牢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一时愣住了,从耳脖子以下,瞬时涨得通红。楚楚也不过就看了一眼,然后她头上的天空开始高速旋转,却是那根捆了她的藤萝开始不住转圈,只摇晃得她忍不住呕吐出来,幸亏燕淮不允许她喝水,也只吃了一点点瓜果,腹中此刻空空如也,胃部反复抽搐,也只回吐出来一些胆汁。她的手指一弹,蛛丝已到了手中,本待出手,突然想到了凝霜那句:“别动。”
她最终决定把自己当成一样死物,任由顶上世界如何变幻,统统置之不理。果然,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像是那藤萝已经无趣,决定放过这样玩物。足踝部有什么滑了开去,束缚的力道一去,她五体投地,就是个以头抢地的姿势。只听得燕淮尖叫道:“脸!”
这男人不知道命比脸重要么?楚楚翻了个白眼,将身法运转到极致,宛如一片落叶在空中翻了个身,轻轻巧巧落在了地上,半声都无。好心情还没持续到一秒,只见眼前宛如闪过了一道绿色惊雷,随即腕上一痛,就像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然后那绿藤还特地放慢了动作,在她眼前示威般摆了摆碧绿的身躯,但只见几滴鲜红的血液缓缓从宽大的叶面之上渗透了进去,枝条中的血丝更加明晰,鲜亮得像要沁透出来。
伤口的痛感虽然强烈,但却赫然以惊人的速度凝结,很快肌肤便完好如新,宛如刚才的一幕只是梦幻而已。那藤萝就像暂时魇饱了的动物,摇摇晃晃扭动着无数根碧色身躯,懒洋洋把自己的肢干搭得到处都是。突然几个童音传入了楚楚耳朵,一个男童很遗憾地道:“没反应。”另一个女童很不屑地:“丑死了,绿姬怎肯为她跳舞?”还有个很稚气的童音表示:“我看她轻功还可以,没用的话,给我拿来练剑如何?”
楚楚抬眼看去,却见台阶边不知何时站了几个像年画宝宝一般可爱的雪玉童子,女的顶了双髻,男的梳着冲天辫,鲜红的肚兜映着婴儿的幼嫩肌肤,肥白的脚丫踩在台阶上,就像落了一地的梨花花瓣。他们手里抓着玩具一般的小小金色刀弓,笑得纯真而无邪,粉扑扑的面孔叫人极想扑上去亲一口。
那植物静止了下来,犹如初见那般挂了上去,就像披泄的满幅绿色瀑布。燕淮的声音有些忍无可忍,道:“蓝夕,你是蓄意激怒绿姬-------”
美人从顶上绿帘收回目光来,神色怡然,道:“燕淮,你我同在此地当值,你自然比我更了解我们离宫的规矩。不错红颜能够挑选侍奉主子的神女,但假如绿姬吸了她的血,却无任何反应,那只能说明她不堪造就。而在离宫,美貌固然是资本,徒有其表,却是更加毫无用处,还不如送给兑宫做只像样的人偶。”
几个童音打断了她,异口同声地惊呼道:“看绿姬的叶子,天,她在变红!”
仿佛是清风吹拂过叶片,眼前每一片碧绿的叶子都有些娇羞地卷合起叶片来,但仍然可以看到,叶脉正在一寸寸变赤,颜色越来越鲜亮,宛如最浓烈的珊瑚红。
慢慢地,在枝条交叉处,渐渐冒出幼嫩的枝条,然后,逐渐形成雪白的蓓蕾。
所有的枝条开始渐渐分离,又自动结合,在她眼前拼接成一幅幅画面,宛如绿柳化成了鲤鱼精,在她面前婆娑起舞。它就像是孤单的灵魂从禁锢中突然之间苏醒,迸发出几乎令瞳孔难以承受之火焰来。它是精灵吸取了日月之精华,是生命在尽情地宣泄,是青春在肆意流淌,它是乔木之灵在歌唱,是花之精魂在飞舞,是月光在缓缓流泻,幻化成了一幕幕令人屏息凝神的盛开。
舞止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然后,在她的目瞪口呆中,眼前的花苞同时绽放,雪白如玉的花瓣,鲜红如雪的花蕊,绽放在枝头,宛如冰雕雪琢,美丽得惊心动魄。
她还没来得及惊叹,一阵清风吹来,雪玉般的花瓣落满了她满身。
眼前美丽的植物,就在这一瞬间凋零,枯败,好像她为这一瞬间的美丽,倾注了自己一身的精力,转眼间,已变成枯枝挂在顶上。清风吹起,就连枯叶都寸寸断落,落叶犹如片片黄蝶,落满了她的裙边,好似还在依依不舍。
在漫天的枯蝶中,她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突然望见了海市蜃楼,直愣愣盯着前方,良久,啪的一声,重重摔到了地上,犹不觉得痛,揉了揉眼睛,呆呆望着前方,想证实自己看到的并非虚妄。
有一道穷尽世间言语,都无法描绘其万一的迷人剪影,正慢慢从白玉榻上,缓缓直起身来。
是最顶级的沉水绸缎,流泻下了这一头黛色青丝,荡漾开了满庭的春水氤氲。壁顶的珠光仿佛都因之而焕发起来,幻化成一片星光迷离,亮得几乎叫她睁不开眼睛,看不清眼前迤逦行来的那条人影,究竟是天下仙子,还是林中精灵?她只知道,以往看过多少千娇百媚,到这个面前,竟变得什么都不是,即便面前人带着薄如蝉翼的金色面具,根本连面都没有给她瞧见,但世间再不会有人,如他这般风华,也再没有人,能配在他面前称作美人。
总是海上升明月,才能洗出这般清澄的眼眸,眼波流转的一瞬,令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那双眼幽暗又明灿,深邃又广远,仿佛是盛了几世的悲欢离合,却又偏偏站在一个相当的距离之外,淡漠而疏离,就像世间所有花开花落,人事起伏,都无法在里面,惊起一点的涟漪。
楚楚犹如仰望碧海青天,怔怔看着这双只能是造物者神赐的眼睛,在那波光中一点点迷失了自己,又不知为何满怀惆怅,深恨为何相逢在此处?眼看那道人影就要站到自己几尺远处,楚楚慌了手脚,下意识理了理鬓角,拉平了褶皱的衣角,小女儿情态毕露,待到反应过来才愕然不已:她这是怎么了?!她面对的,是寒霜王朝九魔中的离主,是战神一手栽培出的嫡系王牌,那宽袖中露出的白皙到透亮的指端,正捏着大唐最强有力的情报命脉,以及最深不可测的力量。谁能相信,那样翩翩的身形,转眼间便能令风云变色,天翻地覆?
她在最初的震撼中醒过神来,对着面具后宝光流转的眼睛低下头去。长长的群裾拖出一条优美的水弧,她宛如一朵浪花开放,不卑不亢,施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