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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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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后半夜。
蓝阳拄着长长的树枝挪着步子,终于到了明承允的帐子外面。
江南明家世代出文官,到了明承允这一辈,只有两个孩子。另一个江湖上传说读书读疯了跑去当道士了,于是只有明承允被寄予厚望。
而明承允的姨母是当朝贵妃,宠冠六宫。明家前朝后宫都有根系,于是也被陛下忌惮。
所以明承允也被流放边关,名义上说是游学历练。算来今年已经是他认识明承允第七年了。
鬼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把这个老出些坏主意的小小军师再召回王都。
哼,既然要害他的命,怕是一辈子都别想回去了。
明承允的帐子不比他的几个哥哥的帐子华丽繁复,明家的帐子别有一番清丽韵味,上面还挂了明家的牌子……居然在不起眼处还绣了几棵竹子。
死装。
蓝阳现在可顾不得什么竹子不竹子的,他现在只想冲进去甩这个孙子两巴掌。
深吸了一口气,蓝阳撩起了帐帘。
一盏半明半暗的烛火,一个身着玄衣的清瘦人影摇曳在他身后铺开的巨大布防图上。
那张图足有十多米宽,又有好几个人高。蓝州城的布防图上有每一处的府邸和百姓住所,以及兵力分布。
他记得这张图明承允画了有足足半年。
此时那图的作者正专注地用放大镜和毛笔在宣纸上圈圈画画。浓浓的墨香味萦绕在几案上,也钻进了蓝阳的鼻尖。
明明只比他大两岁,写起东西来却专注得像个什么似的。
他似乎一直如此。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蓝阳忍不住地想……一个相识多年的闷葫芦,又有什么理由要他的命。
可是他不敢怀疑他的几个哥哥。那意味着,他这二十年难道一直活在莫大的欺骗之中!?
但如果是明承允这个外人,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毫无罪恶地把一切都推到他的头上。
蓝阳已经立在这里许久都不见明承允要抬头,于是出声:“明承允,你还要我站多久?就算要我死也让我坐会儿再死吧。”
明承允闻声抬头,撩起掉在胸前的墨发。
“……少将军!?你没事!”显然他神色喜悦,完全忽略了后半句话。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家伙这么高兴呢?
明承允见到他的时候却不像他预想中的惊慌或是厌恶。而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在开心什么?
蓝阳被明承允一路拖到软榻上,这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力,把他伤口拽得又要撕裂了。
“嘶……疼啊!”
明承允忙又松开他,莽莽撞撞地要过来扯他衣服:“你受伤了!?我看看伤在何处?可要叫军医来?”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傻?”
蓝阳捂住衣领不让明承允扯开衣领。他在试探。
“臣知道!”明承允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少将军被马匪绑架的事,臣知道。”
什么绑架?什么马匪?他和明承允生活的是一个蓝州城吗?
“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蓝阳继续问,“蛮夷人的事,你当真不知?”
“这个臣知道!”明承允又点点头,“咱们在城外扎营,为的就是做足准备,在半月后一举翻越黄沙,直捣蛮夷外城!”
“你不是咱蓝家军的大军师吗?这些假消息又是听谁说的?”
蓝阳被明承允弄得一头雾水。如果这些消息不是假的,那他就是假的。
“真也好,假也罢,只要少将军平安归来就好。”
明承允走到蓝阳跟前,弯腰搂住了他终于又回到他面前的小将军。
蓝阳本想着要给他两巴掌的,这时候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他心一横,在明承允的手臂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明承允吃痛,于是松开了蓝阳。
“少将军……”
蓝阳凭着明灭的烛火,似乎在明承允的眼里看见了泪光。
然后顺着他的脸颊,真的有一滴泪珠滚到了地上。
“你怎么哭了?”
“臣喜极而泣。”
蓝阳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害他的幕后黑手明承允了。
不过他记得那家伙颈间有个痣。
蓝阳喊他过来,明承允还沉浸在少将军以一己之力击败马匪逃出敌营英勇无畏平安无虞回到他面前云云。
蓝阳又喊了一声。
明承允笑得灿烂,大大方方敞开了自己的衣领。
一颗小小的黑痣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娘的,就是这个孙子!
不管了,他现在要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上讨回来!
等他的伤养好了之后。
蓝阳精力消耗得太多,还没说出什么话,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明承允忙护着蓝阳的头,抱他去了塌上。他方才触摸少将军的身体就觉得热度不寻常,现在额上又不停出着虚汗。
这害人的马匪到底对他的小将军做了什么!?
明承允连夜差人把他明家势力下驻扎在边城的几大名医都调了过来。
明承允一夜未眠,他只感觉床榻上的人状况愈发差了。本来平缓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起伏着的胸膛和一刻不停的呓语,全都要了他的命。
但他不敢动蓝阳,生怕做了什么,就会让他永远醒不过来。
那些大夫骑上快马紧赶慢赶,终于在天微微亮的时候,秘密到了明承允帐内。
大夫们揭开蓝阳身上的衬衣,露出了破破烂烂正在往外渗血的纱布。只一揭开,大夫们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那无数个血窟窿连成一幅诡异的图案,狭窄又繁复的图案挤在蓝阳的身上,张牙舞爪着要将每个人吞噬。
大夫说,无一处致命,却处处致命。箭法精准,每一箭都是瞄准了要害为之。
若是寻常人,早已经殒命,但贵人福大命大又加上身体健朗才保下一命。
这话的意思就是,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明承允头皮发麻。他再站不住地跌坐在地上。
不是什么马匪,他的小将军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得是多大的痛苦啊!
到底是谁!?他发誓要将这个畜生找出来千刀万剐。
他从小呵护在手心的小将军,究竟在这短短几天里受了多少、又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明承允的眼睛一片湿润的血红,倒映着侍女手上一盆盆的血水。
他眼里充满了摇摇晃晃的血,进进出出的身影。
大夫合力清理了上面厚厚的一层已经透出血液颜色的绿色敷药,那东西盛在盘里,像一滩发霉的烂泥巴。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大夫嗅了嗅,立刻被刺鼻的气味熏倒了:“这!这是谁治的伤!”
“老李头,你可见过这东西!?”
那李大夫眉头紧蹙:“或许是北方胡人的绝命草,我也只是在师傅遗下的医书上见过。此毒凶险,即使伤治好了,这腿也没法再要了。”
“若是习武之人,可还能重拾武艺?”明承允问。
“能起身行走,都是万幸。”
于是明承允散尽前半生攒下的金银,只求换一味救治蓝阳的药材。
“少主……束手无策啊。”
“银子也难买……”
反反复复的,只有这几句。
“尽力医治!旁的不管。”明承允撂下一句话,出了帐子。
日上三竿了,一股幽幽的香气钻进蓝阳的鼻子里,他抬了抬眼皮,逐渐转醒。
有侍女扶他起身。
身旁的几案上一字铺开的有伤药、医具、奇珍异宝和名家兵器。
小孩子抓周都没有这么丰盛呢。明承允在搞什么东西?
蓝阳的脑袋钝钝地疼,身上却松快了许多。
此时明承允端着一碗粥进了帐子。
见他坐在一边,正仔仔细细把一口粥吹凉,那扭扭捏捏的样子让他非常不爽。
蓝阳坏声坏气地把那碗东西推开:“你不是要我的命吗?这会儿又献什么殷勤!是不是想趁我不备,再给我一刀!”
明承允被他吼懵了,他没想到少将军醒来就发此大怒,这可对养伤不好。
“臣从未对少将军有过异心。”
蓝阳又指着那些兵器嚷嚷:“我都站不起来了,还怎么耍枪弄剑!竟然你要如此这般嘲笑我!”
那些兵器有些是名家至宝,用天然玉石与数十年工匠的精血所造,缺了一点时机都做不出来。
他终于有机会得见,可为什么偏偏是在他伤病的时候!
蓝阳其实也不想这样说话的,可是头疼让他太过烦躁。于是试图活动活动腿,两条腿却一直没有反应,这让他更加不安。
“少将军受苦了。”明承允也知道他难受,只得哄他,“只要少将军高兴,要臣做什么都好。”
明承允发誓,他从没有这种想法。
要他的命。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少将军被绑做人质,四日后实施空城之计要他前去营救。
昨夜他刚做完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小将军就自己回来了。
明承允完全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而且被扣上了一口黑锅,但他自己不自知。
“大军师还在这里装傻。你可知万箭穿心是什么感觉?”明承允刚想开口,却被越说越气的少将军堵住嘴,“你必然不知道,你这么一个贵人,生下来就有好命。”
明承允,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生来就是锦衣玉食的江南命。或许他生命中唯一的波折,就是这几年在边关的风吹日晒吧。
“我若是要害少将军,我有什么好处?”明承允盯着蓝阳的眼睛,他眼里划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受伤,但他又一次将那碗他熬了一个时辰的粥递给蓝阳。
“把通敌罪名怪到蓝家头上,将蓝家一网打尽,你便可以借锄奸之名回到王都做你的清闲少主!你早就想摆脱蓝州了吧!”
蓝阳把粥碰在地上,桂圆燕窝什么的和瓷片一起碎了一地。
明承允沉默许久,终于一声长叹。
“可这边关七年,锦衡是为了少将军才留在蓝州。你在此处,锦衡又有什么理由回去?”
锦衡是明承允的字,他只这么自称过两回。
第一回是他们初次遇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