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绿梅子兽

12、第十二章

　　清骨宫，正殿。
　　正座上，天君看着座下跪坐在地的此涯，已经沉默了一刻多钟。川悟天尊坐在一旁不住摇头，他已经许久不问天界的琐事，但这次是自己的徒弟，怎么也回避不得。
　　此涯虽静跪在地，眼神却紧紧锁着被压制住的生月。他在回天庭路上觉醒发狂，魔气抢回掌控权变得更加霸道。川悟天尊没有顾忌此涯的拦阻，又捏了个诀再次困住了他体内的魔气。
　　“他是要进清骨池的，此涯，你拦不得！”
　　生月站着纹丝不动，黑瞳一眨不眨地看向前方。他脸色惨白，眼尾的黑纹多了几道，颜色加深了，扩散到了耳边。黑白相称，显得狰狞。
　　此涯想起生月行礼时，闪着水光的双眼，心口酸胀得厉害。
　　天君见他许久不低头，痛心不已。“自老魔君被禁，魔君上位，我就知道他身份不简单。若不是他如今就站在清骨池里，谁也不知道他身上的魔气是从深渊带出来的！此涯，深渊是何等存在你不是不知道，你还要执着于此吗？”
　　此涯还是看着生月，眼光里惊异一闪而过，随即了然。原来箫落说的是深渊，原来那日在烈魇殿，他听到的隐约的呻吟哭喊是真的，原来那一魄温养着的竟是深渊深处的魔。他自取一魄，回过神后却从未后悔过，他心甘情愿；如今他庆幸，他在所不惜。
　　天君还在循循善诱：“此涯，你可知你贸然把他留在身边，会有何后果？”
　　此涯抬眸，平静应答：“回天君，此涯愿承担一切后果。”
　　“这是你说了算的吗！”天君一拍而起，“此涯，将他放入清骨池受天雷，再将那一魄取回，你有何不满？”
　　“此涯，如今他被深渊的魔气所控，如若再不处理，后果不可估量啊！”川悟天尊痛心疾首，最得意的弟子如今不知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进了清骨池，他会死。”此涯握着双拳，与天君对峙。
　　“不进清骨池，你那一魄不要了？尊为上神，魂魄不全何道修为，论何仙途？”天君怒目以对，简直不可理喻。
　　“天君，我的修为和仙途均可不要，但他的命，我不能不要。”
　　“他是魔！”天君走下高座，定定地站在此涯身前。“他已经被魔气所控，与魔无异！不除，若日后作乱，天庭何安？天下何安？身为天君，我要为三界着想，此涯，他不得不除！”
　　川悟天尊愁肠百结，只能叹气。
　　“天君，让我带他走，我可以帮他驯服魔气。”此涯看着生月毫无波澜的眼瞳，抿着唇，坚定地看向天君。只要不死，如何都可。
　　“此涯，那是深渊来的魔气。你看他现在对外界毫无感知，心智早已被魔气控制住了，他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别说是驯服了。”
　　“天君，此涯说到便可做到。”
　　天君见此涯丝毫不动摇，只能背过身，闭了闭双眼，大喝道：“将此人押入清骨池，违抗者……”顿了顿，才又道：“关入天牢！”
　　此涯讶异于天君的命令，见身后的天兵天将迅速围住生月，闪身也冲进圈内，将生月护在身后。
　　“此涯，你是要与天界对抗吗？！”
　　天君站在此涯的对面，天威外露，一双剑目盯着此涯，无丝毫退让。此涯无声地看着他，少倾唤出属剑苍刈，默默表明了立场。
　　“好！很好！”天君一挥手，“那就不论生死。上！”
　　天兵天将一拥而上，分而两路，一路分散此涯的注意，一路趁机抢夺生月。此涯只好将生月揽在怀里，单手挥剑。念及天界兵将，此涯点到为止，奈何天君不计生死，天兵天将轮番进攻。而怀中的生月体内的魔气感受到仙气，逐渐在苏醒。
　　此涯将他抱得更紧。
　　只要离开这里，生月就能活下来。不论是以人还是魔。
　　此涯在这时又想起了这万年来冥思的结果，还有绎清的那番话，只觉得此时的对峙全凭自己的本意，那是心底最渴望的决定，是反抗，是探寻，是日日夜夜从那颗平静无澜的心里获得的，最真实的悟。
　　成魔又如何？这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那颗纯净的心，绝对不会甘愿被控制，绝对不会因此妥协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所以，他会醒的。
　　“生月，生月！”此涯找到间隙便低头轻唤生月的名字，即便怀里的人黑瞳一动不动，沉着的心却并不肯放弃。

　　在嘈杂尖叫成片的黑暗里，生月时而抱紧自己的双膝以获取微弱的温暖，时而颤抖着想挥散炽热的气息，但这些举动都只是徒劳。那是没有一丝光亮和希望的绝望，耳边是充满哀怨和诱惑的声音，时而轻柔，时而粗粝，时而苍老，时而稚嫩，时而低语，时而呐喊，环绕在耳边，不停不歇。
　　生月觉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好久，久到忘了自己是谁，久到认为自己本该在这里，被这些痛苦折磨，被这些痛苦掌控。
　　后来，那些可怕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生月，生月……”
　　他想知道谁在说话。那个人一直在喊，声音特别温柔，听起来特别舒服。好像能够驱散些身上的冷暖交替的折磨。那个人一直在喊，他突然觉得，好像是在喊自己，如果不是，多希望自己就唤作生月。那个人还在喊，声音却越来越小，渐渐地，他的声音被可怕的尖叫声盖住了。
　　又是这些声音，好像在蛊惑什么，好像只要应了他们什么，身上的折磨就会消失。这样真的就会好了吗？
　　生月身上的感觉交替更加频繁。他在一片迷茫中，想起了那几声呼唤。那个声音真好听啊。如果可以再听到该多好……像是能察觉到他的想法，那些声音陡然加大，疼痛突然四面八方地涌来，全都钻进了骨子里似的。生月连喊都喊不出声。
　　声音又突然没了。黑暗里没有任何声音，他想喊叫，想尝试着用大喊的方法减轻身上的疼痛，可是他没听到任何从嘴里发出的声音。他只能张着嘴巴，忍密密麻麻的疼爬满全身，眼泪爬满整张脸。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很轻，很轻。“回天君，此涯愿承担一切后果。”
　　是那个人的声音。声音传到耳边很飘渺，脑袋疼得无法思考，生月只听得这声音很舒服，好像还有点熟悉。
　　“进了清骨池，他会死。”
　　生月极力地腾出点思考的力气，只听得“死”字。“死”是什么？像他现在这样吗？那真是痛苦。
　　“天君，我的修为可以不要，但他的命，我不能不要。”
　　那个人好像不想让谁“死”。谁这么幸运，可以被这样偏护。
　　“天君，让我带他走，我可以帮他驯服魔气。”
　　真的很疼。那个人在说什么。带谁走？谁这么幸运，不用“死”，还能被他这样保护。为什么没有人来带我走，带我走……好疼……
　　“天君，此涯说到便可做到。”
　　此涯，此涯，那个人是这样自称的吗？这个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是谁……怎么办，我好像是要“死”了，好疼……
　　生月已经没有泪水了，他睁着双眼，望向某个黑暗的方向。他觉得有什么正在离开，可他没有力气去抓住它了。他快睁不开眼睛了。是要“死”了吗？此涯带走他想带走的人了吗？他走的时候会受伤吗？会像这样碰到疼的东西吗？
　　“生月，生月！”
　　此涯又在呼唤了。他还没带走那个人吗？多好，可是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好像自己要……要怎么呢？还是快走吧。
　　“生月，你醒醒……”
　　生月，生月，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还不跟此涯走。别让他在这里喊了，走吧，走吧。
　　“生月，你醒来，我带你走。”
　　疼痛如麻。生月躺在黑暗里，感受到有什么轻飘飘地离了他的身体，他试着睁开双眼，看见一团灰白色的雾气缓缓地飞起来。终于在黑暗里看见了什么，生月心中会升腾起欢喜。他细细地看着它，才看出那是一个人形。他闭着眼，很安静地平躺着。那张脸平白透着股熟悉，生月想撑起身体再看看。但雾气正在渐渐消散。
　　他想伸手，黑暗里又传来一声声呼唤。“生月，生月，生月……”
　　生月猛然停住手，疼痛猛然在他回神时侵袭，令他一阵痉挛，又一道雾气从他体内飘出。那个声音还在继续。生月下意识要回应，此涯喊得颤抖，他觉得如果没有他人回应，此涯也会疼吧。
　　不行，这疼痛太过于折磨，不能让此涯也体会一次。
　　生月这样想着，便挣扎着尝试站起来。在他颤抖着想要站起来时，那些嘈杂的声音又在渐渐地响了起来。可是他觉得它们小了许多，而此涯不间断传来的声音穿透它们，传入了自己的耳朵里。
　　他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交替着的疼痛还在继续，他只好抱着双臂，强行睁开双眼，一边抬脚迈了一小步，一边张开嘴巴尝试着发出声音。疼痛落在脚底，像有千万根针，反复刺入，拔出，又刺入。但他顾不到了，他要找到此涯，回应他。
　　又迈了一小步，此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的声音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是那片声音里苍老的一般，沙哑压抑。这很不对。生月张大嘴巴想要发出声音，可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那片声音见他抵抗，霍然全都涌到耳边，与疼痛夹道而击。
　　生月突然听不到此涯的声音，心里一阵恐慌。他伸手想挥开它们，嘴里溢出呵气的声音。他没察觉，只想挥散它们找到此涯的声音。一时失衡，生月倒在了地上。声音大笑，高亢的，尖锐的，魅惑的，嘲弄的，全都在阻止他的逃离。
　　“呵！呵！”生月感受到一股热流从眼眶流出，手下的动作不变。“呵！……啊！”
　　生月听到声音有一瞬间的寂静，而后又四面八方地涌来。生月挣扎着站起来，边挥手，边发声。
　　“咕……咕啊……”他想让它们滚开。他可以，他可以，他要听到此涯的声音！
　　“滚……”
　　“滚。”
　　“滚！给我滚！”
　　生月终于吼出了声，那些声音好像惧怕他的声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那两团雾气飘飘然地转了两圈又飘回了他的身体里。生月心中欢喜，疼痛都少了好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