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含西岭》望望狐

8、第 8 章

　　一中的操场很大，器材室也很分散，大大小小的有好几个。最偏的那个老师和学生都去得很少，平时只有打扫卫生的老大爷隔一两个月去一次。
　　老旧的屋子还放着一些旧的体育器械，新的器材室都换上了防盗门，只有这间破旧的器材室还是最简单的木门，上面已经有斑驳锈迹，还刻着一些“你爱我我不爱你我们要一生一世”“匆匆那年别过，你还好吗”之类的中二羞耻话。门上带一个旋转的把手，被拧过来扭过去，摇摇欲坠地挂在那里，约等于无。
　　不少学生不好好上课，跑过来拿一根细长的钢丝或者牙签就能把门打开。门把手不时被刺刺戳戳两下，一使劲都能往外拽一小截儿，露出一些缝，透过缝隙就能看到里头的情形。
　　章维站在门口。
　　确实有人进去了，还故意留了个孔缝在那儿，引诱旁人去看里头正在发生什么。
　　他没有看，直接拧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阳光照射进昏暗的屋子。
　　章维的神经绷紧，目光环视了一圈。废弃的体育器材随意地堆在地上和一旁的钢架上，地上的灰尘随着开门带进来的风漂浮在空中。
　　他站在门口，思忖自己到底是被耍了，还是徐思汀真的被大左揪过来欺负了。
　　正思忖着，放小型器械的三层铁架背后传来一声放肆的喘息。这声音露骨得很，听得章维眉头皱起。
　　抬眼望去，那个泛着铁锈器材架在充满灰尘的空气中轻轻晃动着，因为太重，这晃动显得并不明显。
　　章维站在原地没动。他的后背开始泛起薄薄的一层冷汗，这声音他听不得。

　　第一次救徐思汀的时候，他并不是想当什么正义使者。
　　只不过是凑巧经过这个器材室，却看到历史重演。
　　那时的章维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辱骂声，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一个男生弱弱的哀嚎声。他迟疑了一下，轻轻靠近了门，听到里面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大咧咧地骂着：“又矮又娘，我他妈让你弄都是给你面子，你个碧莲不要的东西。”
　　那个哀嚎的男生像是怒到极点，听起来异常用力地“呸”了一声，哑着嗓子叫嚣：“你来啊，你再来一次我咬不死你，你等着当太监吧你！”
　　“他妈的！你找死！”暴戾的骂声话音还没落，里面就传来人体被什么东西抽的声音，随即又传来什么人口被捂住“呜呜”声，之后里面就静了下来。
　　章维等了片刻，里面还是没动静，原本想转身离开，但是听到刚才的对话内容，心中总觉得不安。于是他弯腰从那个破门把手往里瞥了一眼，立刻僵在原地——
　　里面的人侧对着章维，有个矮小的男生躺在满是灰尘的拳击袋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压着他，手上极其粗暴地扒着躺着那个男生的裤子，这会儿裤子已经被拽到底，已经露出了白皙的大腿。裤子堆到脚踝处，被男生脚上的球鞋微微卡住，他身上那个人喘着粗气使劲扯着，宽大的校服裤就像抹布一样从男生的腿上被抹下，然后被粗暴地扔在男生脸上。
　　章维看到那个扒人裤子的男生狠狠压住底下的男生，然后又扭头冲后边得意地抛去一个眼神，他这才注意到，里头竟然还有两个大左的跟班。那两个学生也是平时不学好的，但还没见过这么刺激的场面，当场眼睛都看直了，嘴上不干不净地乱放炮。
　　躺着的男生剧烈挣扎中露出了半个侧脸，章维不熟，但他却很熟悉那个暴力扒别人裤子的混账，正是“驰名”一中内外的混混头子，大左。
　　大左的全名叫左淮，单听名字，谁也不会把他和“混混”这个词儿联系到一起，但是他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地痞流氓，能进国重级别的一中，全靠他那个有钱的暴发户爹给一中捐了一栋楼。校领导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按刑法上的条例来祸害别人，就能保他在一中待到高考，然后自然而然地卷铺盖滚蛋。
　　大左仗着家里有点钱，带着一帮傻缺跟班在校内外到处惹事，男生女生只要他看不顺眼的，那必然被变着花样欺负。要是被他看上了，简直比被他讨厌还惨，比如现在被扒了裤子的徐思汀。
　　徐思汀打从进校开始，就被戏称为国际班的小少爷，一张娃娃脸长得非常水灵，单看脸有些雌雄莫辨。就是个子有点着急，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完全长开来。外表看着人畜无害，但他在国际班搞起事儿来，十个老刘头都得被他气死。
　　国际班的孩子打从进校门开始就知道，将来高不高考压根不重要，反正都是要出国镀金的。就算平时成绩差了点，能补救的法子多了去了。但要是个人档案上多了那么一笔，不管大小终归是个污点，是挺让人头疼的一件事儿。况且这群纨绔的父母，在榕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家崽子在学校犯事儿，要是让爹妈丢了人，他们可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这群皮孩子混归混，闹得开归闹得开，像大左这样的校园渣滓，他们也并不乐意接近。
　　大左有个暴发户老爹，原本也是能进国际班的，不过入校的时候国际班的名额满了，最后在他和徐思汀里头挑了一个。不管怎么样，徐思汀看着乖多了，大概没几个老师会放着他不挑，去选大左。因此，大左就落到了平行班里，顺理成章地恨上了徐思汀。
　　徐思汀单独翻墙出去上网，落在了等候已久的大左手里。
　　他被带到这个破旧的器材室，害怕地浑身都在抖，但是这个时候学生老师都在行政楼和教学楼，他又恰好没带手机，绝望地想翻白眼。
　　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声响动。按理说这响动不算大，但是里头的几个人，欺负人的，被欺负的，竟然就这么愣住了，齐刷刷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章维毫不费力地用身上的小刀撬开破烂的门锁，直直地走了进来。
　　这是徐思汀崇拜章维的开始，但也是章维重新把自己拖回梦魇的开始。
　　章维这个人常被形容为“冷淡”，一班跟他算得上朋友的也就是苏怡。苏怡对他的形容是：就算被吐了一口痰，章维也不可能像常人一样暴跳如雷。这个人好像没什么愤怒开关
　　他对于英雄救美之类的戏码没有什么兴趣，也并不喜欢出风头，甚至厌恶成为人群焦点的感觉，所以每次升旗仪式的发言他都刻意写得很不用心。
　　当苏怡愤怒地和他分享一则“高速路上撞飞小狗，车主拒绝减速径直驶离”的新闻时，他只会冷静地分析，“高速路上突然减速或者停车，才会更加危险。”然后在苏怡恍然大悟，却依然带着点惋惜的眼神里，继续趴在桌上，睡他一辈子也睡不完的大觉。
　　看起来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章维，唯独不能接受的事，就是面前徐思汀正在遭遇，以及，如果他没有进来打断，可能遭遇的所有事。
　　他忍不了。
　　在看到大左把裤子用力扒下来，以及之后的那一系列侮辱性的动作，尤其是那个得意的笑容时，章维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几乎要狠狠陷入他的掌心。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牙齿紧紧咬着。谁的手指要是这时候伸进他嘴里，能立刻被那力道给活活咬断。
　　他是不会去找老师，也不会报警的。
　　章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颤抖的左手缓缓伸进裤兜，摸到一把薄薄的小刀。这把刀他常常带着，也许等下就可以派上用场。
　　于是章维撬开了门，站在霸凌者的面前。
　　真丑陋啊。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大左，看得大左下子慌了，他不自觉地在章维那样的目光下起来，徐斯汀感到身上压着的力道松了，立刻狠狠地一个翻身，从沙袋上扑到了地上。
　　章维站在徐思汀面前挡住他，用一把小刀吓住了大左，徐思汀也成了章维的迷弟。

　　这一次，章维又站在了同样的位置。可惜他今天没有带刀。这样贸然跑来，其实是件挺蠢的事。
　　他默默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有必要好好跟徐思汀说说，让他练练功夫，或者至少学会逃跑。
　　这时，铁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可以嘛，还算有种。”
　　大左的声音。他一个闪身，从铁架的一侧绕了出来，两手提提裤子，要笑不笑地站在离章维三步远的位置。
　　铁架背后是一片阴影，看不清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人。
　　章维直接开口：“徐思汀？”
　　大左笑出声，“你叫他也没用的。没想到学霸智商也不怎么样嘛，这么容易就上钩了。”
　　章维没有理他，屏息听了片刻。这个屋子虽然不大，但是放着各种器械，一个三层铁架，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人。
　　半晌，确定这个屋子没有其他人的声音，章维稍微放下心来。
　　他瞥了一眼大左，看他神色还是没什么变化，心里觉得不大对劲。
　　还是赶紧走，免得有什么变故。
　　章维转身去拉门把手，刚刚的门被他轻轻掩住，没有关紧。就在章维拉开门的一瞬间，门外一阵劲风袭来，章维反应很快，闪身躲开了这一拳，但是被堵住门出不去了。紧接着就看见两个肌肉异常发达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进来，将门狠狠砸上。
　　原来门外有帮手，而且还不止一个。怪不得大左今天看起来，比之前那次淡定。
　　那两个帮手没穿一中校服，看样子是隔壁职校翻墙进来的。他们比章维矮半个头，一个穿着劣质的皮衣皮裤，光脚踩着一双尖头鞋，另一个穿着篮球服，在脖子上挂了一串复杂的金属项链，上面比较显眼的是几个骷髅头和十字架。
　　大左笑眯眯地冲那两个职校的男生问了好，又冲章维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学霸，你特么不是要出头吗？老子今天让你出个够。”
　　章维盯着他，那目光不知怎地，看得大左有点发怵。
　　他冷笑一声，“妈的，等下老子让你哭都哭不出来。”说完看向那两个人，两个职校的学生混社会早混成了油子，还没等大左开口，就邪笑着靠近章维。
　　章维的跆拳道不弱，但是这两个人明显都是练过的，他心里盘算着，等下干脆直接攻他们下盘。
　　看他站着不动，大左以为他是怯了，忍不住走进两步，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架势，实则声音故意放大。
　　“学霸，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嘴巴又这么厉害，该用在对的地方三。在这儿给我弄一次，我就不找你麻烦了，咋样？啧啧，你的嘴好好看哦，比徐思汀那个烂货好看，等下肯定会爽爆......”
　　还没等他说完，章维一个拳头利落地砸过去，砸得他直接嵌进身后的沙包，压出一个深深的轮廓，灰尘被扑得漫天飞舞。
　　“呸......咳咳！”大左胡乱挥着手，恼怒地大喊，“把他给老子按到起！”
　　章维向后一个甩腿，狠狠踢在了篮球服的脑门上，另一边的皮衣低喊一声“草”捏着拳头往章维头上砸，险险从章维的鼻尖擦过。
　　章维和这两个人混战时，大左从后面慢吞吞地爬起来。他揉了揉自己的脸，一脸阴骘地看着章维被包围的身影。
　　瞅准时机，他一下子扑上去，缠住章维的脖颈。篮球服和皮衣一看，便帮他摁住了章维。
　　“麻痹，你这个嘴巴，今天就别要了。”大左恶狠狠地把章维勒着。
　　章维头脑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不掉就废了大左。
　　那两个外校的乐得看热闹，以为差不多成了，便松开对章维的掣肘，站在旁边掏出烟来抽，一边还调笑着：“兄弟你不行啊，这么漂亮的货居然还没操过他的嘴。”“就是，你怕不是阳痿哦？哈哈哈哈哈哈！”
　　章维牙齿快要咬碎了，挣扎的力道忽地大了起来，硬生生把大左扛起来，反手就掀翻在地，大左的背立刻开了花。
　　章维一下子支撑不住，坐在地上。那两个职校的立刻掐了烟，想要过来。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喂，几位垃圾，你们还要不要脸啊？”
　　章维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刘杨一开始就没走。他冷冽冰封的心，突然有了一个小豁口。不是特别大，但是就像被一个小锤子砸了一下。
　　门口进来的正是刘杨。他的两只手还随意地揣校服两侧的口袋里，把松松垮垮的校服撑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他穿一双纤尘不染的白色球鞋，是当季限量版，侧面写了一个小小的单词，似乎是“宇宙”的英文。鞋底挂着几根细草，大概是经过操场时粘上的。裤子没有改小裤腿，但是一只裤腿被挽了起来，露出白皙且有力的小腿。
　　那些校领导眼里流里流气的穿法和姿势，到他这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一进门，??♂?大左的其中一个同伴“草”了一声。“限量版哦。”大左瞪了他一眼，手上用劲把章维往旁边一推，冲着刘杨进门的方向就挥拳头：“你他妈阴魂不散啊？”
　　“你大爷我阳寿还有一百年呢，还是你先下去吧！”刘杨两步上来一拳揍到皮衣男的嘴上，“瞎说八道什么呢！”
　　那边篮球服又冲过来，刘杨仗着身高优势，狠狠给他来了一脚，踢得他后退两步撞到器械架上。
　　章维甩开大左，起身一个巴掌扇过去。大左被打得得身子一斜，砸在旁边的健身沙包上。
　　刘杨那边又是一拳落在皮衣男身上，那一拳用了十二分力，打得皮衣男在地上半晌起不来，刘杨弯腰踩了一脚，起身的时候哎哟一声，面上却看不出任何不舒爽，跟刚晨跑完似的。
　　章维正从地上撑跳起来。
　　“打不过还让我走啊？逞什么强。”刘杨拍拍手，听声儿像在埋怨，嘴上却挂着笑。
　　章维还有点晃神，就看着刘杨上前两步，一把拎起大左的校服衣领。
　　大左肌肉结实，看起来比刘杨大一圈，刘杨不知道吃什么的，竟然硬生生把大左拎了起来。他扫了一眼大左的骷髅项链，忍不住笑了。
　　“小垃圾，胆子很大嘛？”刘杨轻飘飘甩了两句话，手狠狠一松，把大左撂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下次再敢搞这种龌龊事，叫我啊，我亲手帮你照顾你小弟弟。”他故意在“小”上加了重音，眼神轻飘飘扫过大左的下半身，看得大左怒火沸腾，却又被刘杨踩着起不来。
　　“垃圾。”刘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嗤笑道。
　　顿了顿，刘杨收了脚转身看向章维，问：“没事吧？”
　　大左皱着眉头捂着脸，他的脸被揍得火辣辣地疼，视线好像都模糊了，刘杨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刘杨说了和章维一模一样的话，但大左听到耳朵里，却觉得刘杨这声儿实打实地跟着他的拳头一起，揍在了自己的身上。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他和刘杨都是家里有点资本的，但每一个人把他们当同类。刘杨将来是要出国去名校念书的，他呢，要是考不上好大学，就得去野鸡大学。他想起经过国际班时那群人带着嘲弄的眼神，心里头燃起隐秘的嫉妒与愤怒。
　　章维站了起来，嗓子有些干涩：“走吧。”
　　大左动作迟缓从地上爬起来，章维没看他，径直走出了器材室。那两个职校的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和大左面面相觑。
　　刘杨扫了一圈鼻青脸肿的三人，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漫不经心地划了一下屏，抬起手机警告道：“要想被开除，或者来个派出所一日游，尽管来找我。”
　　他的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刚刚使了大劲打人的手还有点麻麻的，不过举起手机时还是很稳。
　　那几个人清楚地看到了他们刚才的一切行径，嗤笑着，但却没敢继续挑衅。
　　刘杨知道他们不敢，地方小，混混的胆量也小，更何况只是几个不入流的烂学校学生。
　　他垂眼锁了屏。
　　为了方便打架挽上去的裤腿，有点松了，他没管，懒洋洋地插兜，跟在章维后头大步出了器材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