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谣》苏洛邪

32、32

　　临安城西郊的贤德山庄，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人群极有秩序地或站或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主座上的中年男子身上。只见他身着锦衣，手执折扇，好一副倜傥儒雅的模样，但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精明，泄露了他的心事——今日，不得秘籍，誓不罢休。
　　“岳庄主，天这么晚了，那女魔头真会来？”一旁的一名老者朝岳丛拱了拱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自然，这魔头的性子是顶护短的，如今我们抓了她的人，她怎会不来一趟？”岳丛自信满满，很是得意的模样。
　　“到底是岳庄主啊，对那女魔头了解地如此清楚。”另一边的年轻后生神情讥讽，看了岳丛一眼，道。
　　“少卿，不得无礼。”坐在后生前面的老妇人轻声斥责一句，旋即朝岳丛微微一笑，“让岳庄主笑话了，犬子大言不惭，还望岳庄主莫要见怪。”
　　“那是自然。”岳丛淡淡一笑，格外谦逊，“慕容少侠年纪轻轻便已声名在外，岳某着实佩服。况且年轻人就是应该这样率直才好，又岂来见怪之说呢。”
　　看着屋子里头装模作样的其乐融融，站在人群里的董骜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别的他兴许不知道，但是这岳丛的贤德山庄、林一平的华山派，以及慕容无情的无情岛，三者之间早已暗涌不断，偏生表面上还一副和和睦睦的模样。都说江湖人不拘小节，敢爱敢恨，谁知竟也是有这么一番曲折在其中的。再看坐在屋子里的其他人，谁不是表面上恭敬，心里头却早已将所有的心思放在那本号称能一统武林的秘籍上？
　　若不是自家的师父也傻兮兮地来凑热闹，他此刻还好好地在家里头睡觉呢，哪用得着看这种戏码？
　　董骜打了个哈欠，伸手拍了拍坐在自己前面的男子，“师父，我困了。”
　　“你个死小子，这时候犯困，过会儿错过好戏可别对我哭啊。”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周扬回过头瞪了他一眼，只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给他一个毛栗子。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一群人在做戏。”
　　“这些当然不好看，可是接下来的好看啊。”周扬道。
　　“接下来是什么？那女魔头来了，也不过就是场打打杀杀，师父你不是说你不杀人了嘛？”
　　“嗤，你师父我，这么睿智聪明的我，会因为打打杀杀而来么？你啊……”周扬终于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董骜的脑门，“傻小子，你知道苏茜当年还有个名号叫什么？”
　　“什么？”
　　“玉面修罗。”
　　“噗。”
　　“你小子笑什么？”周扬不满。
　　“师父，这名号，傻里傻气的。”
　　“哎，我也这么觉得，还不如叫什么天仙子之类的更好些。”周扬不无感慨。
　　“哈哈，那不是更傻气？”
　　“愣小子。”周扬又赏了他一记毛栗子，“谁和你说这个了，我这么说，不过就是要告诉你，这苏茜啊……”
　　“怎的？”
　　“可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美人呢。”
　　“师父……”董骜终于明白了周扬来的目的——纯粹只是为了一睹美人，“你为老不尊，我回去便告诉师爹。”
　　“你……欺师灭祖。”周扬一听，脸色立刻白了，狠狠剜了董骜一眼。
　　“师父，你确定我的武功是你教的？”董骜笑嘻嘻地问。
　　周扬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正要生气，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把有些低哑的女声，“周前辈，好久不见了。”
　　周扬和董骜同时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一名红衣女子笑意盈盈，一黑一褐的眼眸深不见底，右手握着一样用布裹着的长形物什。
　　“苏茜？”周扬先是一怔，旋即回过神来。
　　“苏……魔头来啦！”一旁的人早已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听那个名字从周扬嘴里说出来，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纷纷嚷了起来。
　　茜娘被包围在了无形中形成的圆圈中心，听着四周吵吵嚷嚷的声音，不悦的皱了皱眉头，随即朝周扬微微一笑，“前辈，我们稍后再聚。”
　　“好，好好好。”周扬眉开眼笑，一旁的董骜努力装作“不认识他”的模样，只觉得这师父真是越老越不像样子了。
　　茜娘目光扫过周扬和董骜，随即投降了坐在屋子里，听到外头动静的岳丛等人。
　　她微微一笑，闲庭信步一般朝岳丛走去，围着她的圈子亦往前移去，愈来愈大。时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杀戮。
　　“我来了，你们可以放人了么？”茜娘依旧是笑着的，只是这笑意浮在表面上，衬着冷冰冰的眸子，看起来竟有些可怖。
　　“带人上来。”岳丛淡淡地对一旁的手下吩咐道，没过多久，便见翩翩三人被带到了大厅里。
　　茜娘打量了她们一番，确定至少从外表看来，三人并没有受到欺辱，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翩翩，你们先回去。”
　　“慢着，这么容易就让你把人带走，你当我们正派人士是什么？”慕容少卿在一旁插嘴。
　　话音刚落下，便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扫了过去，慕容少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便对上了茜娘的眼眸，一时间竟有些后背发冷。
　　“岳庄主。”茜娘冷冷一笑，收回视线，重新望着岳丛，“我只知道正派人士喜欢说一套做一套而已，却不知，竟还有欺凌弱小的习惯。”
　　岳丛的脸色僵硬了一瞬，转而又显得格外礼让地笑笑，“苏姑娘言重了，这实在是不得已的法子。岳某这就送几位姑娘回去。”
　　“甚好。”茜娘点点头，语气间的理所应当让一旁的慕容少卿气鼓鼓地握紧了拳头，却因着之前那一眼，再不敢开口说些什么。
　　“姑娘。”翩翩三人走过茜娘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今日发生的一切对她们而言太意外了。一直以来，贤德山庄她们是听说过的，也从传言里晓得这庄主岳丛是个顶顶君子的人，可缘何这样的一个人，会做出这般绑匪行径？更令她们不明白的是，如同大家长一般的茜娘，为何在他们的口中，是十恶不赦的“女魔头”？
　　茜娘温柔一笑，伸手拍了拍翩翩的肩膀，“可有受委屈？”
　　翩翩摇摇头，“他们只是关着我们而已。”
　　“那便好。”茜娘闻言，似笑非笑地瞥了岳丛一眼，随后继续向翩翩她们道，“你们先回去，好好休息一晚，有什么事，等我回去了再说。”
　　翩翩听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末了还是在茜娘的目光下选择了沉默，点点头，便随着山庄的管家出了门，上了马车后一路回了闲潭阁。这之后引起闲潭阁一众的关切和询问暂且放下不提，且说在这贤德山庄里，目送着三人离开后的茜娘收起了柔和的神色，化作一道看似疏懒实则暗含着杀气的目光，投向了岳丛。
　　“想来，岳庄主应该没有准备送我回去的马车吧？”她微微扬起嘴角，语调里带着淡淡的不屑。略弯的眸子里有令人看着不免心悸的神色。
　　岳丛礼貌地朝茜娘拱了拱手，“吾等实在是逼不得已，才想出这样的法子请苏姑娘前来，也好给我们在座的众位有个交代。”
　　“交代？交代什么？”茜娘冷哼一声，“你们既晓得翩翩她们是我闲潭阁的人，自然也知道我便在那闲潭阁里，怎么？平日在画舫上饮酒作乐好不自在人，竟然连青楼都不肯来一趟？竟然要这般兴师动众。再说了，我不是魔头么？无论我做了什么，似乎都无需向你们这些正派人士交代吧？”
　　她将那“正派人士”四个字念得极重，目光又咄咄逼人地望着岳丛，意有所指。后者只是轻轻咳了一声，低下头，躲过了她的视线，这才开口应对道，“苏姑娘，近来有不少江湖人士死于非命，据吾等调查，这些人都曾出入于闲潭阁，不知苏姑娘作何解释？”
　　见岳丛故意引开话题，茜娘嗤笑一声，道，“且不说岳庄主你既不是官差，又不是武林盟主，”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掠到了一旁的林一平身上，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只说这几人都来过闲潭阁，那又如何？那些自以为是的江湖人，来我闲潭阁来的还少么？”她说着，挑了挑眉，“而且，他们十有八九，应该也都来过贤德山庄吧？岳庄主可要也对大家解释一番？”
　　“苏姑娘。”岳丛见茜娘这般的伶牙俐齿，更是将自己坐在主座而武林盟主林一平坐在下首的事实点了出来，不禁乱了方寸，只怕再这样同她歪缠下去，会被离间自己与林一平和慕容无情的关系。因而沉下了脸，带着点怒气地望着茜娘，“岳某是钦佩苏姑娘如约前来，并无闪躲，故而好言相劝，既然苏姑娘不识好歹……”
　　“如何？”茜娘笑了，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左手动作优雅地解开了缠绕着物件的白布，随即手一挥，阿灵被握在了手中，即便被卸下了两颗红宝石，但那阵阵嗜血的杀气和寒意依旧难挡。她欣慰自得地伸手拂过刀刃，嘴角扬起一抹笑，抬起头看着岳丛，“岳庄主，我的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话音落下，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过不同的表情，有惊恐，有期待，有沉思……一个个看下来，好不精彩。
　　但最耐人寻味的，依旧是岳丛。正在多数人都在初次的震惊后摩拳擦掌准备与之一决高下好夺得那本秘籍的时候，岳丛只是有些为难地笑了，“苏姑娘，岳某并不是要动武的意思。”
　　“我知道。”茜娘笑，“你只是想要那本所谓的秘籍罢了。”她说完，背过身，朝着众人道，“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这本秘籍而来，不是么？……很可惜，这本莫须有的秘籍，我没有，兴许地府里有也不一定，所以，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的刀自会送你们去找那秘籍。”
　　“岳庄主，你觉得此举可还算好？”她说完，回过头朝岳丛粲然一笑，竟是夺目。岳丛愣在了原地，随即便听到人群里爆发出一阵不满的豪言壮志。
　　“你这女魔头，你别以为有些武功我们就会怕你！”
　　“对！你那些下三滥的工夫，我们才不怕。”
　　“今日我们就要为民除害！”
　　“没错！”
　　……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但是大厅里坐在位置上的人却依然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想一刀结果了她，然后找出秘籍来。只是他们还不乐意这么早动手，以至于损兵折将罢了。
　　手里的刀隐隐地震着。茜娘只觉得手心热极了，但是她不能动，她如同苍老的老妪对着那面铜镜。镜子依然是镜子，可是容颜却早已韶华不再。失去了武功，如今只能做做样子罢了。
　　她看着高涨的人群，甚至有人站起身来试图靠近。夜色依旧安静，没有其他的声响。她暗自叹了一口气——果然，无论遭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不会来了么？
　　空着的左手，手指微微弯曲，指甲里藏着的药粉正要被弹出，却听到门口传来一把淡然的声音。
　　“呵，这贤德山庄，可真是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