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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后篇 ...

  •   清歌在小厨房里做清蒸鲈鱼,从杀鱼到下锅都是她亲自动手。主人爱吃鲜美的鱼肉,清歌就学了很多做鱼的菜式,在主人来到江上轩时,为主人下厨。

      她对主人越是用心,主人对她越是恪守礼义。姊妹们都笑她自讨没趣,但她从不听喧嚷之声。

      “萍萍——”南兮在鱼出锅时毛毛躁躁地跑进厨房,导致鱼多蒸了片刻,清歌尝着味,老了。她将盘子里的鱼倒进泔水桶,从鱼篓里抓起另一条,在砧板上手起刀落。

      她这些年除了做鱼,再没有做过别的粗活,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仿佛玉石所雕。但她切鱼的动作格外快,连血都没溅起,已经挖干净了整条鱼。

      “萍萍!你在听我说话吗!”南兮抽走瓷盘,问道。

      “听到了。”清歌示意她将瓷盘放回灶上,“无非是纪舒父亲被贬,他们一家都要离开京城了。哪又如何?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

      南兮将瓷盘放回去,弯腰在灶里添柴火,嘴上依然没停,“可他是舒哥哥!”

      “所以呢?”清歌忙着将鱼肉摆盘,只对南兮挑了挑眼尾。

      这已经够南兮明白了,“是主人干的。主人让舒哥哥父亲被贬的!还是说,这是你的提议?”主人在朝堂内外都有手段,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办到。而清歌最得他喜欢,许多事务他都会问清歌的意思。

      “纪舒父亲只不过是皇城根下的七品小官,主人不会让你嫁给他。”清歌将酱料浇在鱼肉上,端下锅。

      “清歌,你非要做江胤的棋子吗?!”南兮抓起锅盖,扬在手里边,她若狠心一点,就能废了清歌漂亮的手指。就像她的手一样。“元夏如此、谷雨如此,你也要拉着我万劫不复吗?”元夏上月以翰林学士次女的身份,嫁给四品京兆尹做妾。谷雨上上月嫁给从五品游骑将军做妻。

      清歌全然不在意南兮的威胁,她慢条斯理地将鱼肉放置在沸水上。她从南兮手里接过沉重的锅盖,压住沸腾的蒸汽,“她们过得不好吗?倘若不是主人,她们已经沦为妓女。我们早晚要嫁人生子,何不为自己寻一个富贵乡?”

      “可是、可是……”

      “南兮,你太傻了。纪舒无权无势,进了朝廷也不过战战兢兢,苟以度日。你要跟着他吃苦吗?你多少年不曾做过脏活累活?我此刻要你蒸出这道鱼,你能做吗?”清歌冷笑道,“难不成你想说有情意在,饮水都能饱腹?须知贫贱夫妻百事哀。既然上天给了我们选择的机会,你何不向上,再谋一步?”

      “可是当初你带我出逃……便是为了不像个傀儡一样嫁出去……”

      “既然生于贫寒,嫁人便是改变时运的最后机会。”清歌握住南兮的手,轻轻抚摸她无非完全伸直的十个手指头。“南兮,我们不要再吃苦了。我会给你找一门好亲事的,找个可以照顾你的男人。”

      “我不要!”南兮甩开清歌的手,捂着脸越跑越远。

      清歌没有去追,她蒸的鱼熟了。

      ***
      纪舒跟着他父亲去往荒凉岭南,路上遇见黑风天,大船倾覆,无人生还。

      纪舒是那种腼腆的读书人,从不敢对南兮说逾矩的话。最大胆的时候,也只是教南兮写他的名字。八岁之前,南兮只认得“纪舒”两个字。

      后来南兮认识很多字,还会和纪舒填诗。纪舒就把南兮填的诗都藏在匣子里,走到哪都带着。如今他带着他们的诗,再也不回来了。

      南兮扎着白布,日日在后院里给纪舒一家烧纸钱。要好的姊妹已经出嫁了,新来的姊妹和她生疏。没有人管她。

      一日,南兮抱着纪舒留下的诗书,从后院走回房间。路上好些姊妹从她身旁匆匆跑过,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倒了她。

      “南兮姐,对不住……”小姑娘慌张地帮南兮收拾地上的东西。

      “你们、你们怎么了?”南兮终于对周遭的事情发问。

      小姑娘回答她:“她们说,清歌姐姐爬了主人的床!麻雀变凤凰了!”

      南兮惊在当场,她丢下一切跑去寻找清歌,却见她身着中衣跪在主人起居室外。南兮脱下衣服罩着清歌,她挥舞随手抄起的扫帚,像个泼妇一样赶走围观的人群。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主人多年的栽培也未能洗净她身体里的下等血。

      不像清歌,碾碎骨头任他再造,蜕变成千金、变成凤凰。

      南兮扛起清歌的胳膊,带她走,可清歌摇头,落下柔软的骨头,折叠在起居室外。

      南兮跟着她跪在地上,问:“清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

      “是我一时糊涂,贪那片刻欢愉。”清歌望着南兮,眼里含着南兮未曾见过的摇曳如鬼魅的焰火。

      南兮已经不是小孩子,她看见清歌眼里的藏着的情和欲,看见她飞蛾扑火至死方休的决绝。可你怎会爱上我们的“父亲”?南兮不明白。

      “水萍和牧草。这名字太轻,撑不起你们的命。所谓‘尽道清歌传皓齿’,你便唤清歌罢。至于你这孩子,天庭宽阔、地阁方圆,又遇着了我,将来必然大有作为。‘三鸟飞以自南兮,览其志而欲北’,今后,你便叫‘南兮’。”

      江胤是朝廷里的闲散王爷,他收那么多女孩藏在江上轩做什么?直到南兮身边第一批姊妹出嫁,她才知道江胤“其志欲北”。他爱惜女儿们,如同爱惜自己的眼、耳。每一个嫁出去的女孩都是他的探子,他看庙堂如观火,知草野如见秋毫。

      反抗他的人,将被撕开那层粉饰的遮羞布,会从“官眷”“娘子”沦为不耻。

      南兮一直害怕江胤。而清歌爱上江胤。

      从清歌和江胤赌书烹茶、对弈抚琴时,南兮就该看出来了。那么多女儿,却只有清歌一个人对得出江胤的诗,合得上他的曲。清歌夙兴夜寐,追到与江胤并肩听雨之处。

      清歌,这是你为自己寻的好归宿吗?

      ***
      清歌做了王妃,南兮将要入宫。

      原本该是清歌入宫选秀,可她在鱼汤里下药,诱江胤与她一响贪欢。她赌赢了,江胤破了她的身,她拨乱江胤的琴。

      江胤给了清歌一个身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入王府。那是不同于江上轩的天地,清歌既要协理王府上下,又要应对官中来往,她忙得不可开交。

      等她再回到“客栈”江上轩,就是南兮入宫的日子。

      “南兮,好好照顾自己。”清歌拦在轿子前,拉着南兮的手,“冬日万万不可沾冷水,要冻骨头的。南兮,我……”清歌少见得失了仪态,她捂着脸颊,指缝间溢出清泪。

      “清歌,不要哭。”南兮耸肩道,“说不定我选不中呢,回来还给主人端茶倒水。”她朝江胤歪头笑笑,“是吧?主人?”

      江胤不答,他扶住清歌的肩,将她带离了轿子。他们并肩站在轻寒之中,身后红杏满枝头。

      江胤打点好了一切,南兮必然中选。这一别,便是深宫似海了。

      ***
      “宫墙实在太高了。”南兮眯眼比划,确定自己跳不上那高耸的墙体。在江上轩的时候,还能跳出去来着,江胤发现过,但他不管她。他甚至给她留了匹马在墙下,好叫她跑着去找纪舒。

      大抵是看在清歌的份上,江胤对南兮格外宽容。只要不出格便可。而他知道清歌不会让南兮干出格的事情。

      “宫里可真没趣。”南兮仰倒在后花园的石头大桌上,望着高耸的天。她想起江胤教女儿们作诗,南兮那时不会,全靠清歌打小抄。考试时被江胤查到,他笑道“朽木不可雕也”。

      南兮这块朽木已经快要长出蘑菇了。

      她被皇帝选中,封了个美人,但只在入宫头日见过皇帝江煊一次。江煊不是老头,看起来正值青年。他背着手,问南兮:“是皇叔将你送来的?”

      南兮的身份本是翰林学士的侄女儿,她心中咯噔,以为皇帝要杀了她。

      但江煊只是让她跪在地上侍寝。南兮对此无所谓,她骨头硬,跪不累。只是无法入睡令她疲惫,她打着哈欠,低声唱江南的小曲,“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她喜欢和清歌唱小曲,小时候卖酒那会,她们一边摇浆一边唱,两岸的游人都会给她们丢铜板。

      而今无人给她丢铜板,但皇帝丢了一只软枕砸在地上。南兮不明白这意思,她犹豫片刻,将软枕垫在膝盖下,唱了一晚上的小曲。

      后来皇帝就不曾来过了。

      南兮传信给江胤,将事情告诉了他。江胤只答复一个“本王知晓”,随后便再无指示。宫里有江胤别的眼线,没有人会欺负南兮。她吃好喝好,在宫里自生自灭。

      南兮心想,或许她已经是江胤的一步废棋。

      转机来自外邦人到来时。皇帝在马场设宴款待蛮子的皇帝,南兮在皇后点人时,被收进了边角料里。

      她落座于末席,远看清歌同江胤前来赴宴。清歌相比过去,圆润些许,大抵是和江胤过得不错。江胤虽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但他对女人一向慷慨,更何况清歌已经是他的妻子。

      无人在意南兮,她乐得自在,吃着糕点教一个落单的蛮子小孩说他们这边骂人的话。蛮子小孩指指嘴巴,又指江煊。南兮连忙压下了他的手,“那个,不可以骂。”她说。

      蛮子小孩不听她的,蹭起身拽着他的虎皮大袄就要走过去。南兮拉着他,两人拉扯间,一匹马不知怎的挣脱束缚,朝他们这边横冲直撞。

      南兮后背生冷汗,捞起蛮子小孩,想要躲。可她看见不远处是清歌与一众诰命夫人在谈笑。按疯马跑的路线,倘若侍卫阻拦不及,疯马便会殃及清歌。

      南兮来不及犹豫,一手抱着蛮子小孩,一手拽住了疯马的马鞍。她一个滚身,极险地坐在了马背上。幸而蛮子小孩会骑马,他野蛮地抓住马鬃,强令战马止步。

      一场惊魂,南兮忍不住低声骂爹。蛮子小孩听见,大喊着重复南兮的话,不客气地骂了人。

      南兮后背又是一场冷汗,但他们的脏话没引来斥责,只有蛮子皇帝的大笑。

      南兮这才知道,这个乱跑的蛮子小孩是蛮子家里的太子。而蛮子皇帝看上了南兮,要娶她做续弦,去草原上带孩子。

      ***
      江煊没有答应,做局让蛮子皇帝吃了个瘪,带着蛮子小孩愤怒地打道回府。他扬言要灭了江煊,江煊平静地点头,道静待诸君。
      南兮看见一旁的江胤抄着袖子,目光一如江煊,饥渴、强横。他们叔侄在某些地方意外地同心,例如想要吃下蛮子的土地,以告慰列祖列宗。

      南兮知道了,清歌原是为江煊备下的猎网,而她是江胤给蛮子皇帝备上的“大礼”。

      原来不是看在清歌的份上,才将她放养。

      蛮子皇帝走那天,江煊第二次莅临南兮的偏殿。

      南兮正巧在哼着歌嗑瓜子,她喜欢剥开壳,攒满一碗,再几口吃下。但是江煊突然到来,拿走了她的碗,把她半碗瓜子都吃掉了。

      南兮敢怒不敢言,跪在地上暗自咒骂江煊来得不是时候。

      江煊仿佛听到了她的所思所想,挖苦道:“你在东玄门日日唱破喉咙,不就是等着引朕上钩?”

      是,南兮想通江胤的布局后,就知道江煊喜欢江南女人了。清歌会唱的,南兮也都会,她听着江煊下朝的脚步声,在东玄门练嗓子。

      她猜到江煊该来了,但是没想到江煊会抢她瓜子吃。这是清歌给她送的老家的瓜子,甜香甜香的。

      “臣妾不敢。”南兮尚且未想好如何应对江煊的问话,但是宫里的女人不管碰上什么,对皇帝说“臣妾不敢”就是了。

      江煊大抵也没想好如何应对这声“臣妾不敢”,他干脆闭口不言,只将南兮横抱起,丢进了红帐中。

      南兮没来由地,想到小时候清歌说“你要吃三羊的肠子”。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煊好像认为南兮挑衅了他,他将南兮翻了个身,卧趴在床头。

      南兮嘀咕说:“要打屁股了。”

      江煊抽玉带的手骤然停了,他泄气般伏在南兮后背,失笑道:“皇叔竟将你这种女人送进宫。”

      ***
      “宫中拟旨,废除皇后甄氏,着辰贵妃协理六宫。”清歌将密报念出。

      江胤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女儿,颔首道:“南兮这丫头,果真出人意料。”

      “待诞下皇子,登上凤座,也不过是意料之中了。”清歌看见女儿将吃下的米羹又返吐了出来,连忙抽出帕子去接。

      但江胤先她,用手兜住了孩子吐出来的东西。“旭怡近来总吃不大舒畅,着太医来瞧瞧罢。”

      “明日便请。”

      “不等明日,”江胤道,“孩子的事,等不得。”他将孩子抱给清歌,洗净了手更换衣冠。

      “要入宫?”清歌问。

      “对,我可还挂着礼部尚书的名头,很快我那好侄子便要宣我入宫。”江胤扣着腰带,折腰再逗了逗孩子,起身时与清歌交颈贴耳而过。江胤为侄子准备的猎网,反倒将他猎捕入笼。

      “王爷,”清歌挑住他的衣带,手指轻卷,“我们带旭怡离开京师可好?去我老家,江南水乡之地,你可喜欢?”

      “想家了?当初谁说再不返乡?”清歌的养母在五年前离世,江胤陪她回去一趟,将母亲入殓,此后便说再不回去了。

      “我变卦了。”清歌抬起头,灼灼望着江胤。她生了一副小巧的五官,比江胤的手掌还小些。望着人时,却有一副决绝的、不容拒绝的神色。

      江胤笑道:“好、好、好,日后定陪你南巡归家。”

      宫中召见的口谕果然到来,江胤得出发了,他走时又回头嘱咐道“太医开的方子留我瞧瞧再行使用”。

      他翩翩身姿踏着秋雨离开,再没归来。

      ***
      皇帝江煊驾崩时,蛮子已经向江煊俯首称臣,他最大的政敌也已被绞首。朝中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按说江煊该了无遗憾,但他拽着皇后的手,久久不肯合眼。

      皇后没法子,只好附耳回答他临终前的质问,她说:“皇上,带臣妾来京师的人,教臣妾要藏拙。”

      江煊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假象。他连龙椅都愿分出一半的帝王真情,终究是被算计一空。可他已然无力回天。

      皇帝驾崩的钟声传遍四海,皇后带着新的即位诏书,打开了大门。

      日光倾泻如瀑,这比那间照不进光的屋子,实在好过太多太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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