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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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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歌年少时候家里穷,会和南兮沿淮河摇着乌篷船卖家里酿的清酒。那会的酒都是官府手里的生意,小老百姓无权无势没法子卖酒。可是清歌和南兮年纪小,又生得两幅好嗓子,开口便是天成的珠圆玉润,人们听着舒坦,藏在楼阁里的某些大人物也就默许了她们赚点小钱,换几口饭吃。
清歌唱的曲子,缓缓如这江南流水,音调起伏间仿佛挟着飘零的花叶。文人墨客就爱听她唱戏文里的情。哪怕她当时年纪小,不懂爱恨。
而南兮,比清歌活泼得多。不唱曲的时候,靠跟游人拌嘴也能引来不少客人。她唱的曲子,像一只只春天的新燕,落在沿岸的雕花窗棂上,嘟嘟敲着窗。
三十载光阴过去了,前阵子南兮出宫省亲。隔着重重叠叠各色的官袍,清歌见她有了母仪天下的端庄仪态。送她入宫那会,清歌还担心她没规没矩的,恐怕惹来祸端。谁想到她当真有一天,能这样从容地应付百官,和九五至尊站上睥睨天下的位置。
大雨忽然而至,江上轩朝河道开的门廊下,挤上了几个摇船卖栀子花串的孩子。伙计嫌他们碍着尊客,要赶他们走。清歌吩咐下去,不碍事,让他们在阁里避雨要紧。
视线落回信上,在都城开的那家分店又被官府无故查封。这些年江上轩在塞上都能开出十几家客栈,偏偏就是进不去都城。
清歌笑了笑,心说都是母仪天下的人了,还耍着小脾气。
楼下被老板娘准许进来的小孩子们不知谁起头,唱起了街头巷尾的童谣。清歌听了,还是觉得她和南兮唱得好些。
***
“牧草、牧草——”水萍搬起石头放在墙角,垫高了才能够到窗户。她用昨晚落下的雨水沾湿手指,捅开了牧草家里的纸窗。“牧草,我娘新酿的酒可以卖了,你快出来呀。”
水萍家里黑洞洞的,阴雨天照不进一点日光。水萍叫了好几声,屋里才有动静。牧草站上床头,隔着圆洞和清歌眼睛对眼睛。
“萍萍,我要和三羊成亲了,我娘说我不能再出门了。”
“可是三羊是傻子,你怎么能和他成亲呢?”
“成亲了就不会挨饿了,还有新衣服穿。”牧草从窗户洞里伸出一块脏脏的黄色硬糖,“给你哦,我只舔了一小口。三羊给我的。”
水萍看着窗里那双眨动的眼睛,她问:“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去三羊家里住吧。”牧草含住手指说。
“你真是个傻子。”水萍把牧草舍不得吃的糖丢开,丢到臭水沟里去,“成亲了,你就要给三羊爹妈洗衣服、做饭、砍柴、拉磨!”
“可是我在家里也要洗衣服、做饭、砍柴、拉磨。”
牧草家有七个姐弟,加上爹妈、奶奶,比三羊家里还多四口人。牧草去三羊家,活还少些。水萍脚底的石头摇摇晃晃,在摔倒之前,她想到了。“成亲了,你就要吃三羊的肠子!还会被打屁股!”
牧草家虽然穷,但是还不用吃人肠子,也不会被打。“三羊的肠子像鸡肠子吗?”牧草在县令老爷家的厨房门口捡到过鸡肠子,里面有血和脏东西。牧草手上三天都是臭烘烘的。
“是的。”水萍没有见过三羊的肠子,但既然是肠子,就应该是一样的。
牧草吓坏了,“可是我今天晚上就要去三羊家里了,怎么办啊?萍萍,我不想吃三羊的肠子。”
“你躲到我家里来吧。”水萍说,“从小黑的狗洞里钻出来。”
“我娘肯定知道我在你家的呀。”牧草要哭了,“要不然、要不然我去找舒哥哥吧,舒哥哥说我可以去找他的。”
“笨蛋,舒哥哥已经跟着他爹去北边了。”
“我知道,是在京、京城。舒哥哥告诉过我。”牧草说着,从窗户洞里消失了。
水萍拼命从洞里看进去,没注意到脚底下的石头已经向一旁倾斜。她扒不住窗户,猛得摔了下去。
“哎哟。”水萍没摔倒,刚从狗洞钻出来的牧草给她垫了屁股。
“萍萍,我出来了!”牧草摸着屁股说,“我要去找舒哥哥了,我们后悔有期。”
“傻子!你要怎么走?”
“走大船,跟着大船去京城。”牧草胸有成竹。
“可是大船要很多很多钱才能上去。”水萍左思右想,“我有一个小叔在大船上做工,我带你去。”
“好!”牧草抓住水萍的手,两人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萍萍,你吃糖吗?”
“你怎么还有糖?”
“沟里捡起来的。”
“……不吃。”
“那我吃。”
***
水萍的小叔其实不是小叔,是她娘年轻时的客人。但这个客人对水萍很好,每次来水萍家里喝酒,都会给她讲大海另一头的故事。
水萍的娘也是不是亲娘,是把水萍捡回家的老妓女。但老妓女对水萍也很好,卖酒的钱老妓女都给水萍保管着。所以水萍有一点钱付给小叔,让他带牧草去京城。
小叔把牧草带到装鱼的箱子里,让牧草钻进去,不要说话。那个木箱子比牧草还高,她站进去,半个小腿就没入了银色的鱼群里。没死透的活鱼在啄她的腿、扑打她的屁股。
牧草高举手翻过木箱子,紧紧抓住水萍。她从木箱细小的缝隙看着外边的小叔和水萍,“要、要多久到京城啊?”
“牧草要一直在里面吗?”水萍很担心。
“六七天,我会送饭来。”小叔看见大船的仓门要关了,他那双鱼眼一样的小眼睛在水萍身上打转。就像每次喝酒时候的样子。
水萍忘记了,小叔每次这样看她,老妓女都会抄起扫帚挥在小叔的头上。
“你舍不得她吗?”小叔问水萍,他忽然用那双抓鱼的大手,钳住水萍的腋下,把她高高提起,丢进了木箱子里。“你们一起作伴好了。”小叔用力合上箱盖,却遭到牧草的阻拦。
牧草高举双手,拼命撑住箱盖,她尖声叫:“水萍、快跑、快跑——”
可是水萍没能跑掉,她掉进箱子里,而牧草的十个手指头被压住了。
牧草放声大哭,水萍也是。
但她们的哭声没有引来任何人。在木箱开始随着波涛摇晃时,水萍发觉哭泣毫无意义。她率先停止了哭泣,撕开衣服将牧草红肿的指头包扎住。
“萍、萍萍,”牧草抽抽嗒嗒的,“有人、有人来了……”
牧草的耳力好,刚开始卖酒的时候,碰上捕快,她们老远就推着小车跑了。
“是几个人?”
“很多、很多个。”
牧草只会从一数到六。她说很多个,那就是比六还多了。水萍记得大船的仓门又高又重,她们两个人是推不开的。她们得趁现在跳出箱子,逃出去。
“不要哭。”水萍将臭鱼一把一把推到一侧去,“你和鱼一起,靠在那边。”她说完,开始侧着身子用力撞击木箱。她太瘦了,撞到胳膊发疼,木箱也始终未动。
仓门已经打开,水萍看见重重人影在亮光的地方闪动。她要出去。
水萍再次奋力一撞,木箱开始晃动——牧草跟着她一起在撞。
“萍萍,再、再撞一次。”牧草说。她想像沿河拉船的大人一样喊号子,但她不会,只好发泄似得尖叫起来。她们在腥臭的鱼堆中,狠狠撞开了命运的大门。
有人拉开了木箱盖,水萍和牧草抬起头,看见很多帷幔遮掩的剪影。
有人说:“主人,原来是两只小老鼠。”
为首之人轻笑道:“分明是两只黄鹂鸟。”
***
“牧草、牧草,你躲到哪里去了?思思姐找你……”
“不要叫我‘牧草’,”风掠过墙头,饱满的红杏摇晃,树叶沙沙响,扎着两颗丸子头的姑娘一撑墙头,像黄鹂鸟一样跳了出来,“我是南兮。”
“知道了,南兮。”身穿对襟襦裙的元夏插着腰,道,“思思姐喊你去看‘揽月宴’呢。”
“那有什么看头。”南兮撇嘴道,“你比完啦?”
“不是比完,是输掉啦。”元夏挽住南兮的胳膊,带她去那栋最漂亮的红墙楼阁里,“不过清歌卓尔不群。碰上她,输掉也不输面子。清歌会拔得头筹吧。”
“头筹有什么。”南兮挑着裙子一跳,张开胳膊稳稳踩着手臂粗细的红木栏杆向前走,“真没意思。”
“难道只有纪舒有意思?”元夏轻易将南兮的秘密道出口,惹得南兮张牙舞爪追向她。
元夏抱起裙子大步往阁楼上跑,一边回头笑道:“那你可要叫他力争上游呀,考不上状元,可是娶不着你的。”
她们打打闹闹,穿过一个个身着彩衣的姑娘,像蜜蜂沿着花溪溯游。江上轩本家里除了主人,就只有年轻的姑娘,她们像争相吐芳的百花,漂亮得叫春天都失色。
“琴棋书画诗礼乐”,是江上轩的“揽月宴”内容,也是“比武大会”。每一部的优胜之作,都罗列在阁楼之中。南兮一路向上爬楼梯,一路都见“清歌”的名字高悬榜首。
她尚未走到第七层,清歌的声音已经缈缈绕梁。“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清歌没有伴乐,她只是坐在罗帷后,启口吐音,便是天上人间第一等。
上回她唱《虞美人》给一众巨商听,将那些人唱得泪花满袖,迷得神魂颠倒,纷纷愿以千金求取。可是主人把清歌藏起来了,她是江上轩的珍宝,非凡夫俗子可沾染。
南兮偷偷在人群里落座,但还是被主人发现了。主人摇着羽扇,朝她剐了一眼。但南兮做了个鬼脸,便糊弄过去了。
清歌一曲唱罢,撩起罗帷盈盈步出,腰肌轻摇,裙摆如浪。她的美,连女人都会为之倾倒。她向主人轻轻欠身,在一侧跪坐。
后边还有几位姐姐开嗓,但胜负已然分明。元夏说,大家早已知晓今年的头筹是谁,用心准备不过是陪着主人开心罢了。
南兮不跟元夏皮了,她从袖袋里掏出两颗红杏,用袖子擦干净,弯腰悄悄放在清歌面前。清歌责怪似得,轻拍她的手背,但杏果还是收下了。
“揽月宴”的落幕,是主人给“进士及第”的姑娘们送上奇珍异宝。一斛深海的珍珠、一块珍稀的翡翠、或是雕刻仙者的金杯,件件都价值连城。而给清歌的,是一顶凤冠。
“我的心肝儿,真真是天仙落凡尘。”主人江胤对清歌无比怜爱,他将她藏在丝绒锦盒里,开匣那日,必将名动京师。
***
清歌将凤冠收入主人的藏宝阁中,慢慢后退出去。
“为何将九龙凤冠归还于我?”江胤忽而出声,叫清歌微微吃惊。她以为主人同姐妹们用晚宴去了。
清歌转过身,望见门口长身玉立的江胤。夕色将他的剪影蒙上了金辉。
清歌常常怀疑,主人是岁月铁律里的法外之人。她八岁时见他如青松翠柏,十七岁时见他依然是华茂春松。阁中许多女儿都心许江胤,但江胤从不染指任何人。他只说她们是他心爱的女儿。
谁会爱上自己亲手烧的瓷器?清歌自嘲地想。
“清歌的一切都属于主人。”她低眉回答。
江胤知晓女儿家怀春的心思,他并不苛责。秀气的眉头弯起,似父亲般爱怜,“女大留不住,你终要有自己的归宿,是不是?”他招清歌到他身边去。
江胤身形颀长,即使清歌十七岁了,他依然能抚摸她的发顶,“主人会为你寻一门最好的婚事,定不委屈清歌。”他带清歌沿着楼阁向下,路过一盏盏花灯。花灯都是阁中姊妹们所做,灯罩上写着各自的祈愿。
清歌愿主人康健、愿南兮平安。而南兮的灯罩上,写“金榜题名会有时”。
谁都知道南兮记挂着谁。
“你对此事如何看?”江胤摩挲着南兮那盏灯上挂的红丝,笑吟吟问。
“当断则断。”清歌用手帕压灭了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