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有玉》思屑

35、谣言

　　手上的鲜血流淌不止，钻心地疼，祝余跌跪在地上，大口呼吸着空气，耳边是鸣叫的幻音，眼里是走马的虚相。

　　血夜的屠门，房内死去的女子，俱是生命的流逝，提醒着自己曾经的弱小。可是这些闪回的记忆，究竟从何而来，她想不明白。

　　她的手被轻轻挽起，是那个叫长珏的少年，他半跪在她面前，沉默小心地为她包扎着伤口。

　　“都过去了。”他轻声安慰着，语气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疼惜。

　　她抬眼，看着长珏的脸，想从他的神情里找到答案，可清虚琉璃的结界却在此刻散去。

　　众目所见，天池台上，除了琼仙洞三名弟子，还有一名陌生的少女。

　　常曦先一步飞至祝余身边，焦急询问情况，而祝余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

　　“祝余？”常曦按住祝余的肩膀，喊道。

　　一颗泪顺着祝余的脸庞滑落，诉说着那股凭空而生的恨意，她觉得自己都变得不像自己了，喃喃问道：“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随我来吧。”常曦回头看了一眼看台上的垂目看来的天帝，神色凝重，她知道自己要给天庭那帮仙卿一个交代。

　　祝余懵懂地跟在常曦身后，背后的少年凝着在她身上的目光灼灼，但她却低着头，不敢回望。

　　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将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天帝审视的目光威压重重，让她不敢直视，只瑟缩在常曦身后。

　　随着广成帝君宣布暂时休会，这届剑宗大会便在这状况频出的意外里中止了。

　　至于那突然冒出的少女，有传言其与忘川神女有莫大的干系，猜疑纷纷，但仙庭始终没有公布那名少女的身份。

　　于是，谣言更加甚嚣尘上。

　　有些好事者说，此女是神女的私生女，可是神女是古神的残魂、忘川的守卫，数代神女从未听说过育有后代，她们更像是一种自上古流传下来的符号，象征着生死轮回，象征着天地秩序。

　　一代一代功成陨落，一代一代涅磐重生。

　　因此，神女该是无情、公正、清白的卫道者，她不该是扰乱秩序的破坏者。

　　更让这样暧昧的猜疑坐实的，是来自仙庭高层的某种默许与未加阻拦，于是此代神女私德有亏的消息，渐渐成为了真切的事实。

　　那么，与神女有染的奸夫又是谁？

　　寻遍仙庭，好像也没有谁胆子这么大，难道是下界的妖灵？如果是这样，那么消息便更加劲爆：

　　仙庭又出现了一位与重吾一样的逆党，妄自堕落，与下界妖灵苟合，竟然还是神女之尊！

　　流言愈演愈烈，也传入了琼仙洞中。

　　有爱嚼舌根的弟子特地跑来找长鎏刺探：“你听说了么？当日在清虚琉璃中你们所遇见的那名少女，竟然是神女常曦的私生女！”

　　“对啊，听说还是跟下界的妖物苟合所生。”

　　长鎏挑眉，冷目而视，道：“哦？余笙师姐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

　　那带头前来刺探消息的师姐余笙，被长鎏一番毫不客气的态度怼了回来，撇了撇嘴，又转头向一旁拭剑的长珏问道：“长珏，你说呢？平素都说你可辩他者真身。你当日瞧着那私生女真身为何？说不定就能猜出奸夫是什么妖物。”

　　长珏只是擦着手中的玄黄剑，连眼皮都没有抬，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余笙先是被长鎏不咸不淡地打了太极，后又被长珏直接无视，憋了一肚子邪火正要发作，却被一同而来的师弟余泽拽扯拦下，他朝余笙使了个神色，余笙顺着师弟的目光望去：长珏手中剑身的“玄黄”二字掠过浮光，刺入她的眼眸。

　　“得意什么，在这臭显摆！”余笙小声嘟哝道。

　　余泽见师姐不上道，心中无语至极，转头对着长珏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师弟，师兄都忘了恭喜你，这届剑宗大会为我师门争了好大的荣彩。”

　　余笙见余泽这般，心中暗啐，忍下不快扬起笑容道：“这玄黄古剑确是锋芒精粹，真真配得上师弟你的身手修为！”

　　这柄玄黄剑，正是本届剑宗大会的奖励，本应给试炼中表现最为出色的仙门弟子，只是剑宗大会中途罢会，没有分出胜负，但天帝却将它钦赐于长珏，这说明什么？说明长珏得了天君青睐，也许过不了多久便可授封仙衔，自立门府了。

　　长鎏悄悄翻了个白眼，这余笙是个只拿下巴瞧人的天之骄女，而余泽则是她的头号捧哏，今天两人巴巴过来：一来是为了刺探所谓神女私通的消息，二来是特地来讨好长珏，只因这二位平素里欺凌长珏甚多，如今只怕是见长珏即将高升，心虚得很。

　　“多谢师姐师兄谬赞。”长珏声色平平，口中说着感谢的话，但仍旧神情淡淡，听不出情绪。

　　见这位小师弟终是开了尊口，余泽方是松了口气，状似热络地搭上长珏的肩膀，低声说：“师兄还听说，多亏是你救了长衍长鎏，长鎏那没见识的还要一剑劈了那私生女，幸得你拦下了…”

　　话还没说完，他搭在长珏肩上的手一松，一股剑风贴面横扫而来，自己额前的一缕发轻飘落地。

　　“长…长珏！你…你要干什么？！”余泽又惊又怒，结巴嚷道。

　　“师兄，方才有只小虫在你嘴边乱飞，我替你驱赶开。”对面的长珏手执玄黄剑，剑锋直指余泽，嘴角嵌着一抹笑，却寒气逼人。

　　余泽口中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那厢的余笙便扯起尖锐的嗓子：“好你个长珏，如今不过是得了天帝赐剑，便如此目中无长、妄自尊大，哪日要是册封仙君，咱们师兄师姐见了你是不是要行跪拜之礼？哼，我这就告诉师父去！”说完，便拉着余泽急匆匆离开了。

　　正巧这时，长衍走了进来，跟气冲冲的余笙俩人擦身而过，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一边看了一出好戏的长鎏悠悠道：“还能怎么，在咱们这里没听到想听的，还受了一顿委屈，找师父告状去了。”

　　长衍笑道：“可巧，我刚从师父那回来，今天他老人家瞧着心情不佳，此时他俩过去，可不得再挨顿骂么？”

　　接着，他对长珏道：“师弟，师父吩咐我喊你等会到他那去一趟。”

　　“哦对了。”长衍想到方才闹着要去告状的余笙二人，笑着补充道，“等过半个时辰后再去。”

　　……

　　月满升空，琼仙洞，丹房内。

　　长珏跪坐在蒲团上，向闭目打坐的广成帝君行礼喊道：“师父。”

　　“为师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请安呢。”广成哼了一声，仍是闭着眼。

　　“徒儿不恭，今日与师姐师兄起了争执。给师父添烦了。”长珏垂目看着地上的砖，背脊挺直。

　　倔意满满，听不出什么悔意，却是话里有话。

　　广成听后倏地睁开眼，道：“你可还是在生师父的气？”

　　长珏道：“徒儿不敢。”

　　广成提高了嗓子，喝道：“不敢？你有什么不敢？要不是今日值守天门的元贞真君将你拦下，未曾向上禀报，只私下同我说了，你如今怕是要在天牢里呆着。”

　　今日元贞今日与他说起此事时，给这位德高望重、仪态端重的帝君气得须髯直吹，明明叮嘱过长珏莫要掺合此事，可他偏偏不听！想想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原本最稳重得体的小徒弟变成了一头倔驴，三番两次要上仙庭陈情，拦都拦不住。

　　座下的少年也抬起了头，直言道：“师父，事实并非他们所说…”

　　广成打断他，反问道：“为师知道。可那又如何？你又能如何？”

　　长珏仍是不服，道：“自然是替神女、替那名仙友澄清！”

　　广成道：“仙友？她既非我仙界之辈，如何称得上仙友？”

　　“可是，她有仙根。我瞧得出，她的真身是一株仙草，也不是神女的私生，并非流言所传的那样不堪…”

　　广成叹了一口气，道：“长珏，听为师一句劝，收起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同情，此事内情复杂，如今的局面、所谓流言皆是仙庭默许。”

　　长珏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问道：“为何要如此？这样的流言损害神女清白，更置那名少女于何地？”

　　广成看着长珏迎上自己的目光，无畏坦荡，诚且坚贞——他这弟子，所做所行首先求的便是一个为何，无愧于心，不欺暗室。

　　如果不向长珏道出真相，还不知道要闹出何等的大事。

　　广成沉声道：“那为师便告诉你为何。没错，那名少女确实并非神女所生，她是由神女的神力点化拥有的仙根。可为什么仙庭宁愿神女私德有损的谣言甚嚣尘上？便是不希望真相为外界所知。”

　　“修仙之法，自古神纪元后，便运行万年。像她这样的异数，坏了规矩事小，若是被有心者所知神女有此神力，你想，会发生什么？你涉世不深，未曾知道三界之内危机四伏，近百年来，在下界凝聚起一股陌生势力，狼子野心，环伺仙界。天帝早暗自派了玄司仙君领兵先遣勘探，几轮交锋，皆未取捷。只是这些未曾公开罢了。”

　　长珏沉默不语，半晌道：“如此，对她们便是公平的么？”

　　广成接着道：“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十足的公平。便拿你自身而言，你曾是为师的法器，上古便有的昆仑灵玉，如今幸得天地精气孕育有了仙根，不用像你的师兄师姐那般修行，便有了深不可测的修为，这算公平吗？”

　　长珏被噎住，深思片刻，定然了神色，回道：“师父，您说得对。这世间也许没有绝对的公平，可是徒儿并不认为，让无辜者承担欲加之罪便是对的，正因世道本就不公平，便更要求一个公道。徒儿的言辞虽微不足道，但或许可上疏仙庭，求一个两全之法…”

　　广成眼见说他不通，只好道出结果：“哎，为师再告诉你，那名少女已经被秘密处决，是神女亲自动的手。”

　　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年身形一晃，凝眉成川，心口被揪起一样的疼，他忍不住抚上胸膛，感受那颗钝痛跳动的心脏：这样的情绪波澜，是他化形成仙以来从未有过的…

　　他明明，与那少女是初见…为什么会这样的难过…

　　广成慨然长叹道：“神女她虽一时错念，但终究是为了大局着想，接受了安排。此事已成定局不可挽回。莫要再徒生枝节了！长珏，你身为我仙门弟子，如今入了天帝的青眼，也有一身的修为，要紧之事便是应当想想如何为仙庭解忧，为三界安宁效力。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