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梁*云

10、10

　　除了单调的水流声，船舱外听不见别的声响。

　　狄恩有些烦躁，躺在舱里睡不着，他不由自问：“我真的像蒙特洛水怪那么可怕？”

　　脑里回闪的是齐洛转头面对自己一瞬间仿佛看见恶魔般的表情。惊吓，恐惧，迷散的蓝眼里瞳孔顿缩，然后像一头被猎箭瞄准的惊鹿，飞也似地逃出船舱。

　　翻身看着船顶，他绝不否认少年这个表情的真实性，甚至怀疑他恶梦的对象正是自己。毕竟两人唯一一次交恶，确是自己狠心把他冻成冰棍。

　　也许九冽寒冰没有冻死少年的身体，却冻坏了他的心。

　　齐洛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安稳地睡在舱里，身上盖着薄薄的亚麻毯。晨光从船帘透进来，照在身上很暖和。

　　“啊，怎么会？”齐洛疑惑地起身，回想昨晚因为害怕回船舱，自己分明是靠着船柱睡去的。

　　收拾好毯子，掀帘出去。又是新的一天，朝阳照在黑水上波光粼粼。狄恩正在船头和赫尔迪尔交谈，见齐洛出来，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少年向在船尾划桨的巴尔礼貌问安，再次请求道：“今天教我划桨吧。”

　　“不，不。”巴尔拒绝，“里面有你的早餐，先去吃。”

　　齐洛回舱，回来时取了布巾在河里沾湿，仔细地洗了脸。然后捧着盛了栗米饼的碟子，坐在一边慢慢进食。“昨晚，谢谢你。”

　　巴尔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脸颊，“没打重吧？”

　　“我是说，后来……。”

　　“后来？”

　　齐洛原本想说，抱我进去睡觉，可话没出口脸就一红，这话就再没好意思出口。他吸了口气，望着巴尔诚恳道：“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既然跟来，就应该做点事，我喜欢划桨，你教我吧。”

　　“喜欢？啊，你居然喜欢这活儿？好吧好吧，等你吃完！”

　　最终，巴尔不得不答应。一旦那双蓝如碧空的眸子流露出诚恳的请求时，武士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眼。吃完饭，果真开始手把手教他。

　　“其实划桨不难，只需要简单的技巧和巨大的体力”

　　手上不停，齐洛低声道：“我现在最想消耗的，就是体力。”

　　见他拿斗篷把自己包个严实，划了一阵，满脸的汗，巴尔好奇地问：“穿那么多，你不热？”

　　齐洛苦笑，“没办法……你去休息吧。”

　　“累了就叫我。还有，别太用力，你身上还有伤……。”

　　齐洛感激点头。

　　船尾终于只剩他一个了。骄阳旺盛，流水湍急，配合船头迪尔的指示，不停地划啊划……单调规律的动作中，心头逐渐平静，大汗流得舒爽，连空中烦闷的咸湿，好像都放开了无处不在的围堵，变得清新起来……。

　　由于多一个人出力，三个侍卫便多出不少休息时间。大家同舟共济，船头船尾一两声关照与微笑，时间在友谊的滋长中流得极快。

　　唯一不变的，只有继续向东飞翔的织叽鸟，和狄恩不愿承认却真实存在的烦躁心情。

　　揪个空，详细询问巴尔，国王终于确认了所有武士所知有关齐洛的事。他的失忆，时常爆发的头痛和每晚挥之不去的恶梦。啊，自己曾经当着少年的面咒骂他是演戏好手，高明的骗子。即使现在知道错怪了人，可每每面对那张漂亮却总是倔强如小牛的脸，自己不是想笑就是烦躁，道歉的话就这样搁浅下来。

　　这是怎么了？不该如此的！

　　他做恶梦，我睡不着。
　　他去划桨，我想帮忙。
　　他汗浸浸，我想…………这个就算了……

　　狄恩忽然忆起王弟。自从把齐洛带回琉璃宫，凯米尔几乎足不出户天天相守，连临终时仍不忘一心维护。而这种事，之前从未发生在凯米尔身上。一个能被人间天使心心念念的人，岂非正证明了他本身的“特别”！

　　狄恩从舱内望出去，见齐洛划桨站立的甲板上，已漫开一滩汗水……切，傻得特别才是！国王挥下布帘，在船内重重躺倒。

　　第二日行船，仍是一切顺利。

　　虽然中间休息过几次，但齐洛几乎包办了整个白天的划桨任务。到晚间，巴尔露凶脸抢去木浆，才让这看上去早已筋疲力尽的人乖乖入了船舱。

　　“辛苦！”多分了不少蛤蜊肉在碗里，迪尔赞赏大笑，“真不能小瞧你啊，刚学就能撑上一天，不简单。”

　　脸上有着疲劳一日后欣慰的笑，齐洛捏了捏酸痛的手臂，“明天还行。”

　　“别，我打赌，明天你绝对起不来。”赫尔喝口红酒，笑道：“还是歇着吧。”

　　齐洛忽然指了指对方手中：“我能……要点酒吗？”

　　“你能喝？”迪尔意外，把新开的牛角罐递过去：

　　“能。”

　　一进舱，狄恩便见齐洛正托着牛角狂饮。说狂饮，不是说他举止粗俗，事实上少年饮食的动作，优雅得无懈可击。但他喝得实在太多，竟一口气干掉半罐。

　　如果自己没记错，就在昨晚，他可是喝一口都会呛着的！

　　果然，还会牛角时，齐洛连手都在微微颤抖，快拿不住东西。

　　迪尔收拾碗碟出去，今晚轮到他和巴尔照顾船只行程。赫尔从包裹里取出毛毯斗篷，齐洛靠着船壁，一动不动。

　　没用！不会喝偏硬喝，果然半罐就醉！狄恩悄悄靠过去，细细打量他。

　　再也不见白日和自己对峙的倔强模样。少年脸色潮红，嘴角擒笑，双眼柔和半闭，眸子缓慢转动，偶尔向边上瞟一眼，不经意间，眼角流露的风情，竟是说不出的勾人，身子却支撑不住，便要斜斜倒地。狄恩忙伸手一把扶住。

　　晕头转向间，齐洛略略睁眼，迷茫地觑了对方半晌，看了又似没看，轻轻推开扶在肩头的大手，倚着船壁慢慢躺下了。

　　这一晚，狄恩仍旧难以入眠，落下的布帘后任何动静，都清晰无误记入耳中，他怕有人醉到半夜突然开吐，更怕听见少年恶梦般的呓语。

　　但事实上，在一天内耗尽所有力气又灌下半壶烈酒的人，这晚，终于无声无息熟睡直至天明。

　　宿醉加过量运动，果然让齐洛早上起身都难。但少年心情轻松，微笑连连。船头船尾，学着辨别方向，学着钓鱼，也或偶尔举浆再动上半天，早已和三个侍卫打成一片。

　　至于狄恩，“应该不再构成问题”，少年心道。只要白天避开这个人，晚上别梦见这张脸，他自信能够摆脱这折磨人的梦魇。

　　“凯米尔，我的天使，等这次旅程行到尽头，等查明真正的幕后凶手，便是我离开的时候。虽然来路不明，前路未定，但没有你洁白身影的西川王宫，再没有吸引我的东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让我了却最后这微薄的心愿吧，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