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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回忆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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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老婆到底怎么了?”
上一次出现在医生办公室时,姜舟是来取乔归荑的出院手续的。
那时的他心愿得偿,神色奕奕,连走路仿佛都是带着风的。
但这一次,姜舟却面容憔悴,呆滞地坐在椅子前,失魂落魄,犹如一丛枯槁的干草。
医生沉默了许久,皱着眉看完了乔归荑所有的检查报告,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情况……不太好。”
乔归荑的病情突然恶化,他们谁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初步判断,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脾脏了。”
闻言,姜舟像是触电般激起,惊愕地反问:“不可能……她不是已经切除了快80%的胃了吗?怎么还会扩散?”
医生的表情很复杂。
“每一种手术都有风险,都不能保证100%的成功率,除了硬性的医疗条件以外,术前干预,术后恢复,还有病人自身的体质……等等诸多因素都会影响到手术最终的效果。”他沉沉地叹道,“像你太太这种,术后复发,癌细胞扩散到周围器官的情况,先前也是有案例的……”
“只能说,我们大家……包括患者自身,也全都尽力了。”
久久的僵持,静默。
“现在,怎么办,医生?”
姜舟用尽所有力气,才将这句话问了出口,连尾音都发着颤。
医生沉默了片刻,最后抬起眼来,认真道。
“建议病患住院,接受化疗。”
姜舟挣扎了好久,才问出了那个问题。
“……还有多少治愈的希望?”
医生只是看着姜舟,眉心微蹙,许久都没有回答。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只能延缓发作的速度,”他的目光里写满了无奈,“我们要和时间赛跑。”
……
乔归荑清醒过来时,发现姜舟正站在她旁边整理文件,而乔雪梅正在墙边靠着轮椅打瞌睡。
而她,正躺在一间单人病房的床上。
乔归荑刚要坐起来,对面的乔雪梅像是有了心灵感应般睁开眼,欣喜地指着她:“醒了,醒了!”
闻声,姜舟也随即转过身来,一刹那,两人的视线交汇。
乔归荑心都刺痛了一下,良久,才缓缓地低下了眼。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阿舟,我可能不能陪你去看极光了……”
姜舟瞬间红了眼睛。
“你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忍不住反声质问,攥着床边护栏的手也越来越用力,直到指节都发白,“你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负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要瞒着我?如果能早点察觉到,说不定还有转圜的机会,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问题就像炮弹一般狂轰滥炸,乔归荑束手无策,只能垂着头,任凭自己被埋没在夹棒带枪的怒潮之中。
她不喜欢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好想解释些什么,可一对上姜舟冷冰冰的眼神,话到嘴边,就只能变成了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对不起……”
直到一个人声嘶力竭,一个人已然带上哭腔,这场相互折磨的闹剧,才最终戛然而止于乔归荑的一声哽咽。
“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去一次北极,”她抽泣着说,“我只是,不想扫兴……”
姜舟心痛得好似刀割,他半跪在地上,紧紧牵住乔归荑的手,“乔归荑,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你重要。北极我们还可以再去的,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你——”
在后面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红着眼睛,嗓音喑哑。
“可是……阿舟,我不想让你担心啊。”乔归荑努力睁大泪眼,看向姜舟,“我好不容易才出院了,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也做不好的废物,我不想让你对我的期待,最后变成一场空欢喜……”
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这场属于她的抗癌之旅,本该有个完美落幕的大结局。
她不想让这个美好的童话故事最终化为一场泡影……也不想让他对她的期望落了空。
姜舟如梦初醒,心脏像是被狠狠碾过。
他的语气逐渐软了下来,理智也渐渐回笼。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声……原谅我……”
歉疚感几乎淹没了他,他将脸深埋进乔归荑的双手之间。
“我只是想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比起和你一起看极光,我更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到了这里,乔归荑终于反应了过来。
“阿舟,医生到底说了什么?”她仍被蒙在鼓里,茫然地问着,“我的情况,变得很严重了……对不对?”
姜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老天没有给乔归荑接受的时间,漫长的化疗便开始了。
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乔归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每天清晨睁开眼,都能看见自己的枕头上全是一撮又一撮乌黑的长发。
除此之外,乔归荑的指甲开始变灰、变脆。先从她的右手大拇指开始,某一天的夜里,它突然断成了两截,再后来,其他的手指也都陆续出现了带状纹路。
每天早上,乔归荑刷牙洗漱的时候都会格外小心。因为药物的刺激性破坏了她的口腔黏膜,她长了满嘴的口腔溃疡。姜舟为她准备了一把软毛牙刷,每次刷牙都要注意动作的轻柔,避免牙龈出血、受伤。化疗成功抑制了癌细胞的生长,却也同样无差别地破坏了正常细胞的功能——尤其是骨髓造血功能。这也就意味着,受化疗药物摧残的血细胞严重受损,包括白细胞、血小板。
第一个化疗周期结束后,乔归荑发现自己失去味觉了。
她突然间尝不到所有食物的味道了,酸甜苦辣咸,一切好像都变成了毫无波澜的白水,没有任何的区别。
乔归荑终于慌了,她跑到医生面前,手足失措地求助。
医生安抚她:“这也是药物的不良副反应之一,不用太过惊慌,等身体代谢完,味觉慢慢地会恢复正常的。”
那天夜晚,乔归荑失眠了。她抱着一碗糖水,反复地咀嚼着。抿一口,唱不出味道,只好吐了出来;重新又喝一口,再吐出来,循环往复。
她尝不出任何的味道,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什么也没有留下。
后来,乔归荑的味觉终于逐渐地恢复了。可是紧接着而来的,又是周而复始的恶心呕吐。
她开始变得毫无食欲,吃什么都会吐出来。食欲本是人类最基础的需求,她却好像被剥夺了人性,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行尸走肉。
消化不良的副反应,在无限地放大。她的腹泻加重了,医生为她用了止泻药,她却又开始便秘。
在化疗的第五周时,贫血的反应变重了。乔归荑变得很虚弱,稍微一活动就头昏脑涨。所以,她只能每天躺在病床上,靠在平板上涂画一些毫无意义的符号,来打发时间。
时间好像变得很快,却又好像变得毫无意义了。
再某个早起的清晨,乔归荑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腹部竟然莫名地肿胀了起来。
彩超显示,里面满满的都是积液。
因为她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腹腔之内。
“单这么看,好像怀孕了一样。”
乔归荑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心里尽是苦涩。
“阿舟,你知道吗?我原本还想过,等以后我们结婚了,有小孩子了,我就在我们婚房的隔壁给妈妈也买套房子,把她接过来一起住,孩子就可以和姥姥作伴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变得沉闷起来。
“可是,我等不到这一天了,对不对?”
姜舟垂着头,一言不发,下颌隐约颤抖。
“为什么,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平凡日子……对我而言,却成了一种奢望……”
姜舟没有说话。
乔归荑有些感谢他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再多的安慰此时也只会让她更加折磨。
只有她才最了解她自己的身体状况。
乔归荑有时会路过洗手间的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稀疏、脸色蜡黄的憔悴女人,连她自己都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丑陋,空洞,麻木,病态。
于是,乔归荑终于鼓起了勇气。
“阿舟,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想把头发剃光。”
留了两年的长发,悄然落地的那一霎。乔归荑的心也像是被刺痛了一下。她人生中第一次摸索着戴起了假发,望着镜子里那个长发飘逸的女孩,恍然间,她好像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但这种缥缈的幻想,很快就随着现实的逐渐清晰,而变得愈发残忍起来。
乔归荑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翻来覆去好几次,最终,猛地扯掉了假发。
她再也没有勇气拿起那面镜子。
……
住院的第二个月,李环来了。
她来探视的时候,乔归荑正好做完了化疗,虚弱得瘫在床上,脸色是毫无生机的灰白。
“我不想见她。”
她只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姜舟便颔首应好,接着便轻轻地关上病房门,来到李环面前转达道,“……抱歉,你先回去吧。”
李环慢半拍地站了起来,想往病房内看上几眼,却发现窗帘拉得紧紧的,什么也看不到。
“我……才听说了小乔的情况。”她局促地解释,“我给她发了很多消息,可她一直不回我。我还以为你们去冰岛玩了。”
姜舟没说话,李环又追问道:“让我见见她,好么?我很担心她。”
姜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状态不太好,谁也不想见。”
“也包括我吗?”
“包括你。”
李环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姜舟便道,“她这段时间很消沉,经常望着窗外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不愿和任何人沟通……抱歉,我没有办法。”
李环蹙紧眉头,在空旷的走廊内来回踱步。她转过身,忽然又转了回来,重新坐在了公共座椅上。
“我还是在这里等她吧。反正探视时间截止到晚上六点,等她心情好一些了,我再进去。”
姜舟皱了皱眉心,提醒她:“她才做完化疗,今天需要休息。”
李环又改口了:“那……我明天再来。”
“……”
李环很是执拗,姜舟拿她没办法,只好默允了一切,再顺便为她打了个车回家。
第二天,李环果然如期而至。
可今天,乔归荑依旧坚持地摇了摇头,并不想出门迎接。
姜舟转达了她的意思,李环叹了口气,又从身后提起一袋子精致的手作玩具:“没关系。那……你帮我把这些转交给她吧。我继续在这里等她。”
原来,是之前乔归荑看中的玩偶。商家又出了一系列新的盲盒,为了哄乔归荑开心,李环一口气直接买了端箱,价值不菲。
“你没必要这样的。”姜舟神情复杂,却没有伸手去接,“她现在也没心情玩这个了。”
“我只是想给她找一些情绪的发泄口,说不定,她看着心情也会好一点。”李环却强行把袋子塞到了姜舟的怀里,“没事,我才发了奖金。如果她今天也不想见我,我就过几天再来。我再回去想想,她会喜欢什么东西。”
姜舟静默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声“谢谢”。
就这样,姜舟把玩偶转交给了乔归荑。
乔归荑下意识抬眼,从窗帘透出的缝隙之中,依稀可以辨认出,李环还等在门外。
乔归荑颤着手,突然猛地拿起剪刀,一鼓作气,把玩偶全部剪得稀烂。
最后,昂贵的手工品变成了一堆破布条,稀碎的棉花漏了一地。
期间,姜舟想要阻止,害怕乔归荑用力过猛,剪刀伤到手。但乔归荑却偏执得不让任何人靠近。
锋利的剪刀将柔软的布料残忍划开,每剪一下,乔归荑的心就刺痛一次,最后颤抖着扔下剪刀,颓然地望着遍地狼藉。心脏仿佛也变得满目疮痍,不断往下滴着血。
最终,乔归荑深吸一口气。
“你把这些拿去给她。”
倘若真的这样做了,将会带来的后果不言而喻。姜舟不想乔归荑日后再来后悔,便重复地问她:
“……你确定吗?”
乔归荑几乎情绪崩溃。
“去啊!”
李环在门外静坐了三个小时,等来的,却是一堆破布的碎片。她呆呆地望着那一地的垃圾,忍不住伤心地落下泪来。
姜舟还想说些什么,李环却骤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透过玻璃窗,乔归荑站在远处,看着朋友的背影渐行渐远,感觉身体的一部分也像是被渐渐地抽空了。
明明亲手剪掉玩偶的是她,可心痛到无法呼吸的,也是她。
乔归荑终于失去力气,颓丧地坐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