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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四.
      既是奉命追捕刘玄德,便无过早回去的理由,魏延只好漫无目的地沿路闲晃起来。
      方才的情景破裂成零零碎碎的片段,翻过来倒过去地在脑海里回闪。他气急反笑。
      逃得倒快。顺走了马当然逃得快……魏延狠狠折断挡在眼前的树枝,掷到地上。这坐骑是军中配给,还不知回城后该如何交代。更没法解释的是,为何去追刘备能把自己的马追丢。
      万恶的狐狸……
      黄昏时分,带着遗憾歉疚的神色和好不容易编圆的谎言,魏延回到军中。正要主动请罪,却一眼瞥见一名手下,牵着自己的坐骑向他走来。
      事后,连魏延自己也无法形容,那一瞬间他的表情有多么怪异。
      “这马谁送回来的?他说什么了?人在哪儿?”一串话冲口而出,他几乎就要揪住那名手下的衣领。
      “末将不知……”手下唯唯诺诺地回答,“这马拴在外面树上,认出是您的。”
      魏延摆摆手。是了,如此狡猾,自是不会现身。就算详查下去,只怕也是托人把马送回来的。
      还把马送回来做什么?以为送回来就了事了?
      他牵回马,一言不发地走到马厩。
      最好小心,最好这辈子别让魏某再看见你。
      不知是遂了、还是没遂他的心愿,接下来一年他再没有见到那只白狐。
      时光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荆州一如既往地昏昏欲睡,军队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只有各路传闻或流言蜚语,与日俱增地暗潮汹涌起来。从刘景升病入膏肓命在旦夕;到蒯氏私下里踩着刘琦刘琮两只船;甚至到那个一直不被刘表待见的王仲宣,写了篇文采卓然的《登楼赋》后被蔡瑁暗里请去喝茶……军中依旧平静得可笑,日子一天天滑过,对魏延来说,能提神的倒是新野那边传来的消息。
      近来,新野那边全不似前几年的安静沉闷。似乎是自打跃马檀溪之事过后,大小事情便风生水起。刘备得了个名叫单福的军师,樊城一战在荆州震动一时,然而很快单福又离开,后来才知是顾念北方为质的母亲。很快又听说,单福临走时向刘备推荐一位贤士,刘备亲去拜访,而后便没了下文。
      若真是大才,岂是那么容易到手的——魏延始终觉得刘玄德是个自信又执拗得过了头的人——才智之士又不是塞翁的马。轻易地放走了单福,他还在等待什么奇迹?
      然而几个月之后,竟听说刘备居然不辞辛劳亲自拜访三次,真从隆中请出了那位大才,诸葛孔明,却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接下来编流民,练新军,风风火火倒也有条不紊。公子刘琦不声不响地去了江夏,传闻中也和这人有关。博望坡一场大火,烧退夏侯惇十万来军,那年轻军师却似乎也掩在冲冲火光与烟雾之后,愈发的神秘迷离。
      耳闻此般种种,魏延忽然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比起阴谋多于生气的襄阳,他想找个机会去趟弱小、危机重重却热度满满的新野县城。然而他尚未仔细琢磨这个想法,刘表病危,刘琮为荆州之主,而曹操已亲率大军杀来。
      魏延就是在这个关头,做了他一生里第一件令自己多年后回味仍有能激荡起情怀、无愧于自己那著名“骨骼”的事。
      白河用水后,刘备率军撤出新野,携百姓至襄阳,唤刘琮开城门纳百姓,蔡瑁、张允叱守军射下乱箭,以挡刘军。
      城上城外乱作一团之际,魏延径直引数百人,登上城楼——
      “蔡瑁、张允卖国之贼!刘使君乃仁德之人,今为救民而来投,何得相拒!”
      言未讫,他轮起战刀,砍死守将,打开城门,放下吊桥。
      这一举动攻乎蔡、张不备,魏延自己也觉得痛快异常,在荆州了压抑了几年的热血沿着血脉奔流,叫嚣着自己的存在。在蔡瑁手下几年,早已受够,如今蔡瑁有能力夺权,却无胆量一战,他不想再忍。
      “刘皇叔快领兵入城,共杀卖国之贼!”魏延大声招呼玄德军马入城,向刘备军中望去,看到刘备身旁有人,一身白衣,在军中非常显眼,却看不清面孔。军后的百姓早已乱作一团,军队却停驻不前。只有张飞跃马欲入,当即被刘备止住。
      魏延心急,待要再唤,城中文聘却飞马引军而出,大呼“魏延无名小卒,安敢造乱!”魏延挺抢跃马,便上前迎战,两支军兵也混杀起来。他想速战速决,两相缠斗却越发难解难分起来。电光火石间,眼角余光焦急地向刘备瞟去,一晃间却见刘备侧头和身边的白衣人商量着什么。又是十几个回合后,待再有机会回看时,刘备已引百姓向别处去了。
      交战已久,兵卒几乎折尽,眼看蔡瑁就要调来足够军队,魏延无奈拨马而逃,却寻不见了刘备,只得往长沙投奔韩玄而去。
      不知是不是“骨骼”的缘故,魏延人生亲自发起了三场兵变。第一场就这样以失败结束,他在长沙,战场边缘的和平一隅,在赤壁鏖战中,成了历史的看客。
      第二次兵变,却是简单、干脆而成功。长沙城里,砍下韩玄头颅后,他安顿好城中事宜,向关羽请降。一切都很顺利,直到踏入刘备的军营。
      进营的第一天,他没有马上得到刘备的召见。
      关羽说,刘备亲自前往黄老将军府上,欲请黄老将军相助,故而不在营中。顿了顿,又补充道,兄长向来礼贤。
      魏延观察关羽的神情,对黄忠的敬意与对自己的敷衍都清楚地写在脸上。有些不忿,却也不甚在意。魏延对自己的实力是自信的,只要有合适的舞台,他总能改变偏见,一展雄才。考校过武艺之后,关羽脸上果然浮现出几分赞许。
      走过校场,两侧的军士们都在操演阵法。魏延见那阵法恢宏齐整,又变化多端,不由暗暗称奇。细看阵形,一丝隐约的熟悉感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飘来,却也捕捉不到。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阵法……他似乎有过类似的感觉。要回溯出一个究竟,却徒惹得一阵头痛。
      “军师的八阵兵法。”关羽简单地解释道。
      魏延很想在正式拜见刘备前了解一下军中的状况。了解未来的主公,军中的将领,还有那位诸葛军师,都是何等样人。然而看着关羽凛然不易亲近的脸,仿佛随时准备丢出冷钉子,又顾虑自己初降之将,还是不要冒失的好。
      校场上,排练八阵兵法的军士们喊声嘹亮,士气高昂。望着阵形的变幻,魏延忽觉生出一种飘忽的、不定何事即将发生的森森预感,有如山中夜行。
      “主公和军师在里面候着呢,魏将军请吧。”
      已是第二天,魏延由传令官领着,来到长沙太守府正堂。他在门外解下佩剑,抖展战袍,迈向前厅。
      只见刘备端整地坐在正席,依旧穿着褐色的麻布长袍,未比在新野时华贵几分。从刘备的表情中,魏延读不出他对自己的好恶,不由想起昔日“喜怒不形于色”的评价。奇怪的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往往给人敬畏远让之感,刘备却能引人追随,昨天又招来了黄汉升……
      刘备身边侧席,那手持羽扇的,一定就是诸葛孔明了。却只能看到半边侧脸,在阳光的阴影里。模模糊糊间,昨日校场中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然而转眼便已走到前厅中央,魏延收回目光,低头跪拜:“末将拜见主公,拜见孔明先生!”

      他双手抱拳,挡在眼前,余光却在不易察觉地向上瞟着。只见刘备微微动了动双臂,似乎正要离席扶他起来,侧席的诸葛亮却先站起身。

      魏延目光低敛,便只能瞥到蓝色衣衫的下摆,在向他逐渐移近。

      “你就是手刃韩玄,开城献降的魏延吧?”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上空落下。

      魏延不及细思,便挺直身板,正色答道:“正是在下。”

      然而那声音忽转凌厉,仿佛清和的水,瞬间凝成冷酷的冰:“左右,将此人拖下去,斩了!”

      此语大大出乎魏延意料,眼看左右侍卫冲上来把自己架住,他瞪大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惊呼:“先生,魏延无罪!”

      ——然而这一抬头,却被更大的震惊击中。魏延终于看清了,对面之人的面孔。

      竟然是他……!虽然身份变了,语气变了,装束也变了,手中还多了一把白羽扇,可那张魏延暗里咬牙切齿过好几次的面孔,丝毫不差——魏延怎么可能忘?

      ……可是,怎会是他?!

      诸葛亮明显是注意到了魏延的表情,却用一种极自然的姿态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从震惊中缓和过来,魏延终于意识到自己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他强令自己恢复镇静,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主公!”魏延冲刘备喊道,伏地而拜。刘玄德仁义之主,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这突然的变故下,刘备也是一愣,面色却始终平和。“孔明,”他转头问道,“为何如此啊?”刘备的声音,不知为何,竟还带着些沉和柔缓的意味。

      诸葛亮的回答干脆而直接:“食其禄而杀其主,不忠也;居其地而献其城,不义也。如此投机小人,必须杀。”

      ——对你而言,当然必须杀。魏延心下冷哼。可恨我明明知道你的秘密,说出来却是徒寻死路。只能寄望于刘玄德……

      “话虽如此,若斩了此人,只怕降者人人自危,顺者不寒而栗,还望军师宽恕。”刘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连时间都似凝固一般。也许是片刻,也许是良久之后,水蓝色的衣袍又进入视野。

      “魏延,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清冷的声音里明明白白是震慑之意,魏延只觉一股无名之火跃上心间——于魏延而言,这分明是在挑衅!他昂起头,定定看去。那面容一如往昔,曾经缀着笑意的眉眼间此刻砌着冰霜。

      演得真像……魏延不无地讽刺地想。居然想起自己两年前曾对空气中的幻象狠狠说过“最好这辈子别让魏某再看见你”,没想真能重逢,却是如此身份如此场合,人生竟有这等绝妙的反讽。

      “听着。我能看透人间的忠奸善恶,更能看透你的隐秘心思。”

      魏延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站起来质问他,如何看透“人间”的忠奸善恶,更不要冲动地一口气讲出自己的“隐秘心思”。

      “今日主公替你求情,我且饶你。日后尽忠报主,勿生异心。——若生异心,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心,我弹指间,便能取你首级。”

      ……若敢泄露秘密,哪怕一丝一毫的泄露,我弹指间就能让你命丧黄泉。难道不是这个意思?魏延死死掐住双拳,暗谓且过此劫,来日方长,回了个“在下谨记”。

      诸葛亮一点头,转而对刘备说:“请主公赐魏延五百金,升他做前军副将吧。”

      当真变脸比变天还快,阴霾万里电闪雷鸣里竟也能瞬间化出和煦春风。更费解的是,刘备当即不假思索地点头,用一种纵容到纵溺的语气道:“好,就依军师。”

      终于化险为夷,魏延却不知为何,忽觉心里无来由地漏掉了一块。

      “好了,你下去吧。”诸葛亮替刘备说道,口气平淡得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魏延起身,拱手,尽量面无表情的离开。

      这是他第一次在诸葛亮面前做出这个动作——而这一动作,在此后的岁月里,在坐于正席上的人已不再是刘备后,重复过很多回。

      回到自己住所,魏延从里面锁住屋门,心中波涛翻滚。

      退出大堂时便觉很多好奇窥探的目光一路跟随自己,而自己竟也曾被突来的变故惊得背后冷汗涔涔。从未如此尴尬、如此狼狈过,更从未伏下如此低的姿态去“认罪”。这是他人生第二次易主,正想就此轰轰烈烈大展身手,谁知是这样开局。这一切,竟是拜一个完全没有料到之人所赐——

      锁上门后,那面容就一直萦绕在眼前。初见时的笑容,笑容背后的狡猾心思,之后还完全出乎意料地还回了坐骑……今日完全变了张脸似的冷厉,后来对着刘备竟又云淡风轻。各种场景在脑海中不停地切换,魏延心烦意乱,却挥之不去。

      还有刘备的态度,太奇怪了。身为主公,他居然允许军师在自己表态之前,直接下斩杀之令,还不以为意,仿佛理所应当。而后那诸葛孔明提出行赏,转变得如此突然,他竟也眉都没跳一下,便慨然应允。

      刘玄德这算是什么心态?还是说——魏延突然蹦出来一个离奇的念头——难道刘备中了咒,或者被什么手段蛊惑了?

      这个想法也许太荒诞,可一产生,就牢牢地粘到了脑海里。那人……那狐狸,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不是吗?

      于今这主臣两个,一个抛下话来,“弹指间,便能取你首级”,一个随时准备着“好,就依军师”……这算什么见鬼的处境!还有那诸葛孔明,今天明明能除掉自己,以绝后患,却又留下生路,这又是何用意?他究竟打算做什么?

      旁人遇到这种状况,也许早已惊慌不已,思考不能。魏延头脑却愈发活泛亢奋起来,许是性格胆量使然。他忽然想起什么,跑去床榻一侧翻腾一阵,果然翻出当年留下的那片竹板。必须收好这竹板,还有以后军师手写的军令……

      正在此时,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起。魏延猛然回头,一动不动。

      敲门声还在继续,寂静的屋里听来格外刺耳。

      魏延稳下心神,把竹板藏好,提起佩剑,一步一步向门靠近。“何人?”他沉声问道。

      “魏将军!”是传令官的声音:“主公军师有急事要回荆州城中。军师特令,请将军随军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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