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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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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缨迈了一步,有些踉跄。
霍廿五“哎呦”一声,伸出一半的手又迅速收回。刘红缨已然站定。
只是站得久了,腿有些酸。
刘红缨大踏步地向宫内去,绕过立屏单膝跪地。
“臣刘红缨参见陛下。”
万隆帝眼神复杂,毫不掩饰那股带着委屈的愤懑。
“不是在朝会上说过了吗?还要在乾安宫再说一遍?”
刘红缨抬头,目光中又泛着那股有恃无恐的促狭。
她咧嘴一笑道:“陛下,臣要说的可是比那要紧多了的大事儿。”
万隆帝挑眉,不耐烦道:“起来说!起来说!”
刘红缨摸摸鼻子,讪讪地站起来,瞪圆了眼睛说:“孙大人来信,王江已经抓到了。此人跟□□案、灭门案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此次押送,一定要万无一失。”
“皇姐可有良计?”
“自然,是有的。”
……
古州下阳邑,左骁卫驻扎于此。在刘红缨授意下,古州又于怀沙坡开放了互市,由左骁卫军管辖。文家下狱时,文钰正亲自在互市巡逻。
文家谋逆的消息先一步到了古州,随后,刘红缨的暗信也到了陈香手中。
刘红缨嘱咐,命文钰千万不要回京,千万不要。
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呢?
文钰闭上眼,心中纷乱如麻。人成各,今非昨,原来朝夕之间相隔永远——永远也跨不过的天堑。
从今而后,他便是罪臣之子了。
或许还要为他未曾谋面几次的爹赔上性命。
文钰不解,他回想在战场上刀光剑影的画面,多少次刀山火海都过来了,却要背千古骂名折在他无法决定的事上吗?
“酒!给我酒!”
一只酒坛被狠狠砸向地面,应声而裂。崩裂开来的陶片飞出桌下,划伤了来者。
“文将军!别再喝了!殿下不会放弃您的!”
陈香恍若无知无觉,任凭鲜血从伤口涌出,一滴一滴顺着指间砸在地上。
文钰不应,置若未闻,摇摇晃晃地起身,抓起另一坛酒仰头倒下。
清酒不知有多少入了喉,只见如瀑的酒顺着文钰酡红的脸流进衣襟,濡湿了前胸后背大片。
“啪——”
文钰再一次将酒坛狠狠砸下,听见陶瓷碎裂的刺耳声音,他突然拊掌大笑,半晌,似乎终于累了,这才抬起已经满是泪痕的脸,冲着陈香露出了个迷蒙的笑。
“来、来啊……陪我——一起喝!”
文钰眼前朦胧,却还是能看见眼前女子拧得皱皱巴巴的脸。
她在哭啊。
“你为何哭?”
文钰摇晃着走上前,烛影也跟着摇动。灯火葳蕤,忽明忽暗,陈香的泪痕就在灯光摇曳中一闪一闪。像星星。
“你也在哭。”陈香紧紧盯着面前越来越近的人,她见,他看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文钰的眼圈绯红一片,眼中盛着水润的泪光,而表情像个执拗的孩子,竟没有悲伤。
“殿下,你决定彻查此案时,有没有一刻想起我?”
此刻,文钰的眼里盛满了哀伤。
陈香依旧哭着,她紧紧盯着文钰的眼睛,找到了倒映在文钰眼中小小的烛光:“文将军,属下不想看到您这样!”
她的央求并没唤醒文钰,反而文钰凄然一笑,接着突然扣住陈香的双肩,拉进了二人的距离。陈香能清楚地看见,文钰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文钰像一只呜咽的小兽,昏沉柔软的烛光覆盖住了那一抹带着痛楚的恨意。
“殿下,回答我!”
文钰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呼吸急促而粗重。浓烈的酒气钻进陈香的鼻腔,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陈香的后腰吃痛,轻呼出声。
陈香已被文钰死死抵在桌沿,文钰俯下身,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离她仅有几分,她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轻颤。
酒气与文钰素日身上的皂角香混杂在一处并不好闻,陈香皱了皱鼻子,轻声说道:“文将军,您起来吧,属下是陈香,不是殿下。”
文钰眼神迷茫,像是不懂她在说什么。
“将军,属下不想伤您。”陈香一字一顿。
文钰听不进去,他只是盯着陈香一张一合的嘴唇,慢慢低下头去。
陈香偏头,叹了口气。
“将军勿怪,得罪了!”
说时迟那时快,陈香膝盖一顶,轻而易举地撬开了文钰的腿,接着反身从文钰的臂下翻出,扣着他的胳膊,再一记扫堂腿,便将文钰生擒在地。
文钰被摔得直懵,本能地想要反抗,不过下一刻,便被陈香照着后脖颈捶了一拳,深深晕厥了。
“哎……”陈香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将文钰从地上捞到板凳上。她想了想,还是将房间里的酒搬走,只留了两坛。
“给文将军扶到床上休息。”
见两名婢女低着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文钰抬到床上,陈香摇摇头。
“还得多练。”
说罢,陈香在二位婢女的惊呼中将文钰横抱起,又稳稳放下。接着叉着腰,在屋里绕了一圈,从剩下的那两坛酒中顺了一坛,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陈将军真是女中豪杰!”
“真是豪杰!”
“对,真是豪杰!”
文钰如此,刘红缨猜得八九不离十。自乾安宫返回公主府的路上,刘红缨就在马车上写了封信,交代文钰回京负荆请罪,接着再次投军,从基层做起。写完后,墨迹堪堪风干,刘红缨便把这墨香氤氲的信件塞进信封,叫下属快马加鞭送去下阳邑。
她只希望,文钰不要一蹶不振。
关于文家,关于文钰,刘红缨心中并无愧疚。毕竟她不可能为了文钰徇私枉法,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求情。
一回公主府,便有下人禀报,林缉熙已在偏厅等候多时。刘红缨有些心虚,看来,林陟大人一回家便把她朝会求情的事讲给了女儿听。
刘红缨深吸了一口气,竟有些发怵。
无他,林缉熙实在是个牙尖嘴利的,说起话来毫不留情。
进了偏厅,就见林缉熙垂手而立,瘦削的肩膀却像山峰一般挺立,毫不动摇。她回过头,一张天生倔强严肃的脸上露出愠色。
“殿下。”林缉熙行礼。
刘红缨讪笑着点了点头。
“殿下,您与文将军是昔日同袍,关系匪浅,这我知道。可正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朝会上公然求情此事是否……就是疯狂!殿下,真是疯了!”
林缉熙涨红了脸,本就锐利的眉眼,此刻横眉立目起来更添威严。她比刘红缨大了几岁,像极了家中雷厉风行的长姐。
“恕我无礼,殿下,您这事做的太过莽撞!文家犯了滔天大罪,无论如何也是饶不得的!文将军又是您的人,您本来就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个恨不得时刻盯着您,此刻替文将军求情,不正好给了他们说您徇私枉法的机会?更有甚者再说些不好听的,无事生非……贵族秘辛向来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众口铄金,这天大的污水泼到殿下头上,可如何洗得清?”
刘红缨被林缉熙盯得冷汗直冒,苦着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思索着怎么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在林缉熙不快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将人带到了椅子旁。
“林小姐,您先坐。黄梅!拿汤来!”
黄梅应了一声,飞快地将早就备好的热水端上,还带着沏好的白茶,掀开杯盖,只见茶上浮着一层绵密的白沫,奶香四溢。
刘红缨挥挥手,黄梅心领神会地退下了。转身出了门,便表情凝重地将门口的六名侍卫带走了。
偏殿门口此刻空无一人,只有斜正中一颗巨大的枫树簌簌落叶,铺了一地红褐。鸿飞冥冥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阒然无声之时,这枫树便像开了灵智,与天相接。
不一会儿,又一片枫叶落下,稳稳地落在了叶弃烟的掌心。他从树后从容地走出,高举起手中这片叶子,阳光从叶上虫蛀的旧洞穿过,斑斑驳驳地洒在他的眼中。
不知想了些什么,叶弃烟徒然一笑,指尖卸力,叶子便乘着风摇摇晃晃地坠落。叶弃烟抬脚,踩过这片满是落叶的庭院,轻轻地推开了殿门。
穿过一条不短的走廊,便可到达刘红缨与林缉熙交谈的房间。房门是禁闭的,叶弃烟蹲下,贴着门板正好可以听清房内的交谈。
刘红缨说:“林小姐,本宫知道此事不妥,可我别无他法。要彻查此案时,我并未告知文钰,所有后果他一概不知。只是我不能为了他放弃调查,而调查继续文家就不可能逃脱制裁,他也不能幸免。我已愧疚难安,不能再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当他做一枚弃子。”
“可如此对殿下您——”林缉熙止住,剩下的话哽在嗓子,她见刘红缨如此真诚的眼神,就知道后果刘红缨早就知晓,有了准备。
刘红缨叹了口气,语气发闷:“此事终究是我对不起他,下跪求情一事断不可让他知晓。”
下跪?
叶弃烟胸口一滞。
他知道,刘红缨面见皇帝可不跪,这是先帝和万隆帝一同定下的规矩。她本就卓荦不凡,见她时,她永远那么运筹帷幄,那么充满力量,身影那么挺拔,灿若骄阳……可就是这样骄傲、坚定,从三十三天落入红尘的长公主,居然为了一个并不显赫的男人下跪,祈求天恩!
不只是心疼、酸涩,还是压抑不住的妒火在叶弃烟胸膛中灼烧,简直要将他淹没了。
文钰,凭什么让他的太阳卑躬屈膝?
叶弃烟漆黑的眸子燃烧起幽暗的火焰,他自己都没注意,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冒出了几颗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