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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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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她偷偷跑出家门,跑到了她日思夜想的白墙。她听见墙内的声音。
“叶摇芳美是美,不过像块木头,无趣得很!”
“要我说还是公主殿下举世无双!听说,公主在京城射箭踏球,没有贵女赢过她,就连男子也不行!”
“不会是故意让着?”
“那你是没见过。公主骑马射箭,一袭劲装灿若骄阳——”
“私下谈论未出阁的女子,非君子所为。你们何不如多温习温习四书。”
“那都是最基本的,早学过……”
“尽会了?我看温故而知新,你就未懂得。”
她听出来那两句责备的声音是孙听竹。可她,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去欢愉她所心悦之人的正直高雅。
她满心都是那句“木头”。可她明明已是闺阁少女中出类拔萃的优雅了,为何落得如此评价?
又为何骑马捶丸那些在父亲嘴里粗鲁的东西能得到赞赏?
她不懂。
直到她回京,看到了公主,看到她与军中将士角抵得胜后张扬明媚的大笑。直到她被送进二皇子府,成为侧妃,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而公主竟已驰骋疆场,大败鞑掳,成为百姓心中的战神。
她越比较,就越厌恶自己。越厌恶自己,就越恨公主。
她就,再也想不起当年,那个立在柳树旁文雅隽秀的姑娘。
她的命运是从何时变化的呢?是被禁足伊始的无奈妥协?是听到那些烂泥扶不上墙之流却恣意对女人挑挑拣拣加以评述的纨绔的那几句涎唾?还是永失所爱的遗憾与痛苦?
还是,自生而来,她的命运一直导向这个结果,从未改变。
又有多少女人,与她相同呢?
刘红缨一直都太恣意了。她习武天赋异禀,习文聪慧过人,打胜了中郎将后便扎进军营成了将军。先是有先皇替她保驾护航,后来待先皇仙逝,她自己也有了底气,用军功换得了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再后来,她平南方叛乱,驱北方戎狄,成为了家喻户晓的镇国公主。
一直以来,她有天赋,又付出了百倍心血,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只要有能力肯努力,就能够成为她这样的巾帼。
可是,大多数女人,甚至没有发掘自身特长的机会。她们的智慧、勇气,被抹杀地一干二净。她们不是走不下去荆棘路,而是生在一尊琉璃瓶子里,没有路。
那么她,刘红缨,就要打碎这个世界烧制给女人的琉璃瓶,她要为千千万万的女人,这个国家无穷后世的女人,开辟出一条崭新的路!
这样想着,刘红缨身上原有些低迷的怅然一扫而空,只是走了几步,扭头看去,对上了叶弃烟那亮晶晶的眼眸。
叶弃烟,在此案中,她不查他,是因为无利。也不用细推敲,这叶弃烟在其中的“功劳”,必是不少。又或许,整件事情就是他一手策划。
刘红缨抬腿,走进叶弃烟的牢房。
叶弃烟款款行礼:“殿下。”
刘红缨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找了个位置坐下,随手接过茶水,抿了抿。
“现已查明叶歙是此案主谋,只待秋后问斩。你可开心?”
“殿下,是与不是,他都是草民的父亲,又有什么可开心地呢?”
刘红缨眼神一凛,俯身抬手一把揪住叶弃烟的衣领,直到她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要把叶弃烟的心脏洞穿,几息之间,叶弃烟就败下阵来,目光迷蒙,喘气也粗上许多。
见此,刘红缨又缓缓松手,抚平她抓出来的皱褶。眼角含着冰冷的笑,微微勾唇:“比起谎言,本宫更讨厌愚笨之人。叶举子,你虽与本案无关,却也流着叶家的血脉。本宫能保你不死,剩下的就凭你自己了。”
叶弃烟见刘红缨松了手,垂眸之间闪过不易察觉的失望,他低着头,跪下言谢。目光垂在刘红缨墨色红锦文的靴尖。
裙袂翻飞,视线里这玄红的颜色转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背后传来牢门关阖的声音,他仍跪在地上,吮吸着空气里几不可查的她的气味。那是一种沉稳的锐利的木香,又张扬又暗藏锋芒。就像她的人一般。
叶弃烟闭上眼,脑海里不断闪过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充满势在必得的冰冷的眼睛,那挺翘的鼻子,和那张如花苞一般饱满鲜艳的红唇……如烈火,烧灼着他的心。
不久了,不久,我就会站在你的身边,殿下。
……
仲秋的傍晚说不上冷,却是挟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和燥意,不那么光明正大地侵扰,而是肆机钻入骨节腠理,让人瑟缩又让人烦躁。
可偏偏天穹忽然如此辽阔,长空万里,漠漠秋云,雁飞惊鸿,天地幅员辽阔无垠,更衬人之渺小。
“暮起长空人不张,风凋梧桐雁南翔。三杯大道通天阔,飞诏下来尽煌煌!魏典军,你以为此诗如何?”
“殿下,属下认为,此诗欲扬先抑,以秋日肃杀之哀景反衬后一句壮志凌云之大气磅礴,真是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啊!”
刘红缨笑了笑:“魏典军,用不着溜须拍马。”
魏云志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那……殿下,臣便直说了?”
“但说无妨。”
“公主之文辞,向来直抒胸臆不重音律,目之所及、心之所向便是文章。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公主之诗浑然天成,正可谓‘粹然无疵瑕,岂复须人为?’。”
“好你个魏云志,倒真是巧舌如簧。”
“公主殿下,臣说的无半句虚言。尤其是最后一句的‘三杯大道’,明明是‘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的哀愁慰藉之句,却充满了鼓舞豁达之气,让臣不得不赞叹公主殿下的魄力啊!”
刘红缨虽是这个意思,却自认不如魏云志所说如此精彩。她想了想,科举是近十几来才被朝廷看中,而魏云志出身江中四姓的梁门魏氏,当年也是实打实的进士,只可惜因他家族举荐,故而放弃了科考入仕,直接做了中郎将。前些年犯了错被贬,还是她将他捞到公主府来着……
“魏典军如今多大了?”
刘红缨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魏云志眼睛滴溜一转,扯出个有些谄媚的笑容:“魏云志今年三十有八,正是力壮之时。”
可千万别把他撵回家啊!
“本宫记得魏典军年轻时,也曾中过进士?”
提起当年,魏云志的身板一下挺直起来:“臣当年是二甲进士!”
“好!不愧是梁门魏氏,本宫让你做大理寺寺卿如何?”
这块巨大的“金饼”就这样从天而降,砸得魏云志是晕晕乎乎,此刻脑袋里阵阵虫鸣,就快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得了。
刘红缨见魏云志忘了反应,只觉有些好笑,正到了公主府,便竟自翻下马,边走边说:“本宫知你心思细腻,文武双全,不过大理寺卿最主要的就是办案。上任之前,你也该去长京县县尉那里取取经。从明日起,本宫就当你一个月的长假。”
长京,乾国人一般称京都。也就是都城。
马倌牵了马,临走之际还不忘恭贺魏云志,直到这一句“恭喜”,才把魏云志的魂喊回来。
反应过来,魏云志便即刻跪地,大拜刘红缨。
“臣,谢公主知遇之恩!”
刘红缨反倒吓了一跳,摇摇头打趣道:“快起来吧。可不是因为你恭维本宫,而是本宫知你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
再次叩首抬头,魏云志竟然泪流满面,他粗鲁地擦掉眼泪请罪:“臣在殿下面前失礼,请殿下治罪。”
“快起来。别说这没用的。一个月后,本宫要你办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二十年前叶歙办的那桩□□案。”
魏云志眼里燃起小小的火苗,放声答道:“臣,定不负所托!”
查案的人选敲定了,最近萦绕在心头的大事也顺利解决,只等京郊水下的秘密重见天日,这桩大案也能彻底解决了。
刘红缨表面上彻底放松下来,回京之前说的什么“彻查□□案贪污案”也不见有兑现的意思,竟然在朝堂上也并不咄咄逼人,着实令众人惊诧。
细一打听,长公主最近的活动,仅仅是将府上的魏典军提拔成大理寺寺卿,还让圣上派个将军做她的典军……等等,大理寺卿,官居三品,掌管折狱详刑,长京多少官员垂涎多年的官职,就这么被公主的人拿去了?而且……什么官不好,偏偏是换刑狱的,公主哪是松懈,明明是憋着劲儿不知什么时候使出来呢!
这消息一出来,朝会上就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非说魏云志是“斜封官”,不堪为梁门魏氏!
刘红缨本就心烦,这下可撞枪口上了。
“各位真人收了神通吧!”
“你!”这一句,气得老人家吹胡子瞪眼,偏偏始作俑者吊儿郎当不甚在意。
“斜封官?黄天在上,后土为证,本宫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去的乾安宫面见陛下,保举魏云志为大理寺卿,是没跟他他吏部尚书陆灼打招呼吗?否则何来‘斜’字?”
陆灼突然被点名,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好在,刘红缨嘴巴不停,继续说起来:“举贤不避亲,他魏云志虽是本宫之人,可上任之前,明明本宫放了他一个月的假,可他竟跑去长京县助县尉审判积压旧案。如此勤勉,又何谈‘不堪其姓’?”
这、这……这还能说什么?!
刘红缨冷哼一声,讽刺道:“本宫看啊,就是本宫这女子之身吓坏了你们!瞧瞧你们一个个的,视本宫如洪水猛兽,怎么不见你们害怕宁王?”
刘正:或许,因为我平时从不在朝会上说话?
“长公主!你把持边关还不够,还要把持朝堂吗?”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王知维。
此话落地,朝堂霎时鸦雀无声,就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遥遥观望上首皇帝的脸色。似乎是几息,又似乎是一炷香,还可能是一个时辰,总之度秒如年,万隆帝终于沉着嗓音说话了。
“王尚书,你说长公主把持边关,莫不是说文钰文将军?”
“回陛下……这……”王知维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回答。他毕竟是朝中老人,虽心中揣揣,也不肯表露出恐惧。
“大胆!”
万隆帝高声大呵,响亮刺耳的声音在大殿久久回荡,鼓动着每个人的耳朵。霎时,只听“哗啦啦”的声音,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昨日军报,文钰击退荆军三百里,大胜而归,荆人再不敢来犯!而你所诽谤的长公主,活捉隼赛,要于后日大婚之时将其亲手斩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