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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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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并非尽如人意,有时候……”刘红缨踮起脚贴近了孙听竹,在他通红的耳旁低声道:“权力需要的事实,就是事实。”
刘红缨转身吩咐随她一同来的魏云志魏典军取一把椅子。
“此案交由孙大人督办,本宫自是不能抢了主位。”刘红缨手一伸,请孙听竹上座。
“……谢殿下。”孙听竹抿着唇,目不斜视地走过。
“孙大人,正确的选择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本宫这次无话再说,只能从今往后尽力让正确的选择成为最好的选择。”
“殿下,微臣不擅长做选择。只希望……”孙听竹没再说下去,只是阖了阖眼,坐于上首。
刘红缨略感诧异,心中反倒升起一丝愧疚。她用刚刚一个俯身的动作,暗示孙听竹“折腰”。她并非要孙听竹摒弃文人的风骨,只是竹也有韧性。换句话说,所谓的真相可能并不是对如今乾国朝堂最合适的,此时,需要孙听竹执着于真相的执拗去妥协。
刘红缨只是回京后嗅到了□□案中盘根错节的危险气息,便求圣上将他从案件撤出……可她后悔了。她忘记了孙听竹向来是个岁寒松柏之人,只要查到了此中矛盾,便会执着下去。
罢了,事已至此,这案了解,就让他安安稳稳做纳言大人吧。
“带叶摇芳。”
刘红缨思绪中断,专心打量起面前碎步走来的女人。
她面容清秀,长着一双似喜非喜的美眸,身陷囹圄的这几个时辰,更让她平添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叶摇芳泫然欲泣,不想见着了刘红缨,有些意外地别过脸去。
孙听竹依然面无表情,义正词严:“令尊也算本官长辈,本官本不欲呵责于你,不想你却藐视公堂,答非所问。我就只能请长公主殿下帮忙了。”
“是,我想杀了太后,目的就是离间皇上于长公主。”叶摇芳眼也不眨地说。
孙听竹本以为要下一番苦工,却没想到,他严阵以待的“敌人”竟不战而降了!
刘红缨蜷了蜷手指,不疾不徐地说:“让本宫猜猜——”刘红缨拉长了话音,等叶摇芳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才勾唇道:“叶歙定然是对你说,太后一去,皇帝公主必生龃龉,等守孝期过,本宫再想嫁与位高权重的孙纳言,便难如登天了。是也不是?”
叶摇芳嗤笑:“说这些干什么,信上不都有吗?”
刘红缨冷眼摇头,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看着叶摇芳。
蓦然间,叶摇芳才脸色僵硬地改口:“不、不是父亲,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孙听竹见状,惊堂木一拍,肃声道:“除了最后一封信,剩下的皆无署名。你特地在信上留下叶千寻的名字,这是为何?”
见叶摇芳吞吞吐吐,刘红缨添油加醋道:“给你送信的老仆早已招供,他瞥见信的末尾,这着这次的回信要署上叶千寻的名字。”
“你们……又是诈我的……”叶摇芳视线落到了孙听竹的面上:“孙大人,我信您。”
孙听竹抿了抿唇,微微点头,
那老仆早就自杀了。不过眼下,这谎也是不可不撒。
“呵,那老仆眼神倒好。只是上面写的,是让我署他儿子的名儿。‘吾子’,谁知道在他心里,谁是他的儿子。”叶摇芳眼里隐隐透着疯狂的光,眉目间山雨欲来,透着黑压压的阴沉。
刘红缨从她反常的态度中敏锐地捕捉到矛盾之处。叶摇芳恨其父,为何又听从信中所说谋害太后呢?仅仅为了孙听竹与她刘红缨的婚事,她不肯相信。
孙听竹也意识到了,但直接了当地询问,可能会使这刚被撬开的铁齿铜牙再度紧闭,他一时想不出怎样破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听竹没意识到,叶摇芳的症结就在他身上,刘红缨倒是看得很清。
于是她再次接过审讯的主导:“你如此憎恶你的父亲,仅仅是因为他扼杀了你与孙大人的可能,并让你入宫吗?”
孙听竹听此不可置信地看向刘红缨,随即有些莫名地看向叶摇芳。许是叶摇芳被孙听竹完全陌生的疑惑的眼神所刺痛,她的身子开始战栗,嘴里也发出几声像是呜咽的古怪的笑。
“仅仅?”叶摇芳掀起眼帘,嘴唇微张,眉头微蹙,嘲弄道:“长公主殿下,你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喜爱之人可以自己求来……我呢?我不可以!我这一生唯一的作用就是作为家族稳固势力的筹码!”
叶摇芳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那跟如白葱般的手指颤抖地指着自己的心坎,语气痴狂:“嫁人,就是我的功名。嫁给了皇帝,我就中了状元!哈哈哈哈……嫁人就是我的一辈子……在代州,我爱慕孙听竹,父亲是知道的。他说,我要闭门不出研习女红书画,等他回京就亲自去孙府。后来父亲回京,对孙家只字不提,没过多久,我便被送去太子府。转年,父亲高升刑部尚书。”
“那一刻我才知道,从我满心欢喜闭门不出起,我的人生就已注定了。我将,永失所爱,与三千女子共同侍奉同一位丈夫……不,我不能将天子视为丈夫。我从此要过的,就是行将就木的日子。”叶摇芳苦笑一声,含泪看向刘红缨:“你是公主,你不会明白。天下所有对你而言不过唾手可得,所以,我最不想让你得到他。”
刘红缨微微凝眉,沉声答:“只因我拥有的多吗?”
“我是尚书之女,在代州,我是代州长史之女。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还是他们嘴中的‘木头’,人人耻笑。而你,吞花卧酒、舞刀弄枪,每日恣意风流快活,他们却称一句‘脱俗’。公主啊公主,你轻而易举地拥有所有人的青睐,为何还要抢走他呢?”
说罢,叶摇芳哭得不能自已。
孙听竹闷着声不说话,他觉着叶摇芳可怜,却无法理解叶摇芳为何怪到刘红缨头上。
“叶摇芳。”良久,刘红缨轻柔的声音响起:“你不是怪我抢走孙大人。你是一直想成为我,对吗?”
叶摇芳身子一抖,回以沉默。
这么多年过去了,所说悸动,长埋心底,也落了灰。唯一仍燃烧着的,是每每见到刘红缨那张潇洒明媚的脸时,从心底里泛出的酸痛和烧灼。她理解成,嫉妒,却不愿承认。
“这世间,谁不想成为我呢……”刘红缨低声喃喃道:“我想要她们成为我,不,成为她们自己……考取真正的功名。”
成为自己吗……叶摇芳阖了眼,站起身,看着孙听竹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俊秀的脸,忽地一笑。
“殿下,您说的是啊。”
叶摇芳被带了下去。
孙听竹理了理头绪道:“通过叶摇芳的证词,可以确定,叶歙是策划谋杀太后的主谋。至于叶千寻,由庄子的佃户为证,他应该一无所知。”
“是啊,此案就此了结了吧。”
“只是证据仍不充足——”
“等待叶歙的,还有另一桩债。叶家,总不能绝户了吧。”
刘红缨抬头,揉了揉眉心:“阿竹,我累了。你回吧。我想……在这歇会儿。”
孙听竹笑她的谎言太拙劣,却也配合着。
刘红缨果真在空荡荡的大堂里独坐休憩了半个时辰。之后,便去了狱中。
她先去见了叶摇芳。
“我以为,若叶歙给你两个选项,你会选择叶弃烟。”
“我欠他的。”
刘红缨摇摇头,目光坚定:“你也同样憎恨叶千寻。”
叶摇芳怔忡一瞬,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殿下慧眼如炬。不过,我不是恨他,而是……更不喜他罢了。公主可还记得,捡到叶弃烟时,他怀中是否藏有叶千寻的手帕?”
刘红缨点点头。
“那次的捉迷藏,是他让叶弃烟扮作小厮躲藏。等叶弃烟在树下睡着后,再将自己的手帕和糕点放到叶弃烟怀中。回到马车,他对母亲说,叶弃烟抢了他的糕点和手帕跑走了……母亲本就不喜他,索性心一横,谎称找不到人就走了。只是叶千寻没想到,我偷偷跟在后面,目睹了一切。”
叶摇芳想到叶千寻幼年时就已经阴鹜一片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口说无凭,可有证据?”刘红缨抿着唇,虽已信了大半,却还是问道。
“并无证据,信与不信,全在公主。”
事实,有事只是她需要的。她需要这件事的真相永不浮出水面,让叶千寻和叶弃烟互相依赖、互相猜忌、互相憎恨……这才是对待这两个危险人物的态度。
刘红缨转身离开了叶摇芳的囚笼。最后一次面对这朵已经凋零的花。
“欧阳舍人的女儿欧阳都!她同殿下一样,不输男儿!”
开了二十五年的花,没有一日发出芬芳,如今却将刘红缨引向另一朵囚于暗室的花。
恍惚间,刘红缨好像折跃到了十多年前那个代州的午后,带着夏日热浪滚滚的风和蝉鸣。她看到书院旁的大柳树下,提着饭盒等待弟弟的纤弱的身影。
一阵风吹,她的裙摆勾勒出风的形状,她很美,如镜花照水,一颦一笑如古画翩然。
“绮縠穿在这样美人身上才叫风雅!”
弟弟的同学都看痴了,她也含羞带怯地低了头。接着,学生们鱼贯而出,挤挤攘攘地,三五成群约去酒楼吃饭。路过她时,总要抛个眉眼,没正形地逗她笑。
只有一个人,从不看她一眼。目光永远清澈坦诚地落在前方。偏偏他身形颀长,秋水玉骨,神仪明秀,静如温风梳柳色,让人看一眼便心旷神怡。
从那之后,她常来偷偷观望,视线怎么也离不开那位如琢如磨的公子。后来,她打听到,这位公子,竟是吏部尚书,当朝太子太傅孙文大人的儿子,孙听竹。
微风吹动少女的情丝,这份悸动在心中生根发芽,只待长成参天大树。
她进不去学堂,便在墙外合着婆娑的斑驳的树影勾勒他的身影。白墙之上晃动的光斑便是她的情书。若下雨,她便在水中用鞋尖点出他的眉眼,正如他温润的神仪,如一池春水涟漪。
可她终究没能对他说上一句话。
因为她的弟弟,告知了父亲她埋藏在心底却昭然若揭的心思。这份甜蜜变成了负担,又在父亲的应承下化作希冀。
从那之后,尽管被禁了足,她心里始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