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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君心难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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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孙内官未见踪影,小黄门先回来了:“陛下,宣平侯腿脚不大好、只怕有心无力,孙大监和公主都在等示下,是否将人抬过来。”
孟书琰眉头微蹙:“从小练武,跪一天就站不起来?”
小黄门回忆一番萧鄞惨不忍睹的模样,含蓄地说:“不是跪地面、膝盖下垫了碎石子。还有……那三名长随在回程半道截住宣平侯,一刻也不敢耽搁,算上骑马往回赶的时间,宣平侯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孟书琰目光幽沉,透过木雕屏风的镂空雕花,慢慢扫过喜宴上满座高朋,表情似笑非笑,久久没说话。
第二天,孟书琰赐昭宁长公主良驹追风,并赐驸马玉勒雕鞍一副、彰其教□□骑射田猎有功。
孙内官送赏赐时,萧鄞已饿得声弱气虚,跪在孟书瑶身后谢恩时,伏地叩首很久都没撑直脊背。
孟书瑶谢完恩,薜荔拿起个沉甸甸锦袋,满脸堆笑、亲自塞到孙内官袖中。
“公主,走了走了”,月见从楼上跑下来,“奴婢看着他们出坊门,直奔王宫去了。”
“终于消停了”,孟书瑶长舒一口气,飞快跑过去俯身扶住萧鄞,“石兰,快把暖阁那张软榻抬过来。”
“月见,快去小厨房传饭菜,先别弄大鱼大肉,来点稠稠的米粥。”
她将手穿过萧鄞胳膊下、使劲往上抬,萧鄞脊背有些挺不直,膝盖弯不断颤抖晃荡、摇摇欲坠,好容易撑着站起来,脚底一软,整个人顺势趴在他肩头。
他风尘仆仆,衣袍上沾着灰尘泥土和露水,却仍透着温暖醇厚的檀木香。孟书瑶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上元夜被他抱回屋的感觉,不禁脸一热。
她仿佛被烫到似的,下意识就想撂开他,又顾念他跪了一天一夜、还饿肚子这么久,有点不厚道,幸亏石兰正指挥几名小厮,抬着软榻姗姗来迟。
浅粉帘子、浅粉海棠花、藕荷色被面和床单,芙蓉玉熏炉倾吐乳白色流烟,是温暖甘甜的白檀。
昭纯殿这暖阁布置得粉嘟嘟,一看就很甜美鲜亮。
萧鄞躺在水红色被衾下,一边喝着咸粥,一边打量四周,扬唇笑起来。
小厮长随不便进寝殿伺候,他又不习惯让丫鬟贴身照顾,只等她们打来热水,自己擦洗干净、拧了热巾敷在膝盖上。
瓷盒子从空中飞来,他忙抬手接住,一股刺鼻的红花气味,是活血化瘀的药膏。
“备好的护膝也不绑,中途让你吃饼垫垫也不吃”,孟书瑶推门而入,怒气冲天,“青石板路面还不够,非叫人撮一堆碎石子来,嫌骨头太硬是不是,你怎么不上天?”
萧鄞掀起眼皮盯向她,笑了,当着她的面丢开热敷帕子,剜起一指头药膏,慢慢抹在淤青瘀紫、高高肿起的膝盖上。
“还有额头,你自己照!”孟书瑶越说越气,又扔过去一个铜镜,“教旁人看去了,以为我多跋扈狠毒呢。”
白玉似的额头上肿着块淤紫,萧鄞一手举铜镜,一手将药膏抹在额头上,抿嘴笑着说:“作戏做全套,公主只管放心,我这体质不容易留疤,保证不破相,带出去更不会折了公主颜面。”
他一露出这神色,孟书瑶就气得牙痒痒。昨天早上他刚到家被罚跪时,也这样一副偷吃了糖葫芦的表情,笑着柔声哄她:“公主别气,气坏了身子臣担不起罪过,若真气不过,臣给公主磕两个?”
“正经点!”当时,她掂量了一下手里竹根杯,将杯中的玫瑰燕窝羹喝得还剩个底,看准他肩膀砸过去,“再笑……再笑一下、我就再砸一个杯子。”
萧鄞笑得更甜:“那我先来十个杯子的。”
孟书瑶:“……”
他是不是有病?
此刻,他歪着头、笑容甜美乖巧,盯了一眼喝完粥的空碗,像个要糖吃的孩子:“好饿,要是再来碗拉面就好了。”
“拉面”三个字一窜进耳朵,孟书瑶顿觉嘴唇酥麻,脸憋得滚烫,抬起下颌指向桌上各色菜肴:“有吃的就便宜你了,还敢挑!”
萧鄞没说话,也没动,只笑盈盈地注视她绯红双颊,目光意味深长。
孟书瑶快窒息了,躲开他视线,转身小跑出去。月见正守在外间等使唤,几步追上她:“公主,要不要让小厨房再给驸马煮面条?”
“煮什么煮?谁惯着他臭毛病”,孟书瑶气愤地跺了跺脚,思忖片刻吩咐,“还有,记住了,端给他吃的糖醋排骨、樱桃肉、桂花糖藕、炸鲜奶统统都不准放糖和蜂蜜。”
月见:“……遵命。”
这边,月见在暖阁望着孟书瑶的背影,一头雾水。那边,石兰一边收拾御赐的玉勒雕鞍,一边疑惑:“薜荔姐姐,陛下赐良驹和马鞍,是不是代表这茬过去了?”
“也算过去,也算没过去”,薜荔叹了口气,“这是点主子们呢。赐良驹嫌公主府马匹跑不够快,昨天才追回驸马,至于赐马鞍……让驸马老实守在公主身边,教教骑射打打猎,俩人少去外头显眼。”
石兰敬畏地缩了缩脖子:“君心难测啊。”
薜荔平静地笑了,见孟书瑶疾步走往书房,忙放下活计跟了过去。
“罪奴薜荔,跪谢公主活命之恩”,薜荔扶孟书瑶坐下、替她沏上茶,反身关上房门,铿然跪下、“咚咚”叩首,字字掷地有声,“奴婢有罪,罪在背主,请公主责罚,千刀万剐万死不辞!”
孟书瑶眼皮也没掀,只小口啜饮热茶,听她不断叩首,陈述过往传信给宫中的时间、内容,直到说无可说,才放下茶盏:“都是娘生爹养的,何必喊打喊杀,你伺候我一年多,也算尽心尽力,如今不如一别两宽,放你自由身。”
薜荔撑直上半身,额头磕破、一线血痕顺鼻梁滴落,她没伸手擦,神色坚定:“公主若不弃,奴婢愿继续留在府中,效犬马之劳。”
孟书瑶似笑非笑:“你已背叛过我,有何筹码让我继续信你?”
薜荔伸手从胸口摸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少府花名册所载,仅有奴婢们籍贯、人口、侍奉过何人的简况。奴婢自陪嫁入公主府,受命统筹府中内事,与大小丫鬟、婆子、嬷嬷多有交际,对她们的来历背景一清二楚,愿助公主肃清家宅。”
孟书瑶没接册子,甚至没多看一眼:“我自有办法,无需你相助。”
薜荔咬牙,仰头直视她双眼,继续道:“我与卫长史,是直接向孙大监传递消息的人,若贸然替换、恐横生枝节。公主不如留我在身边,想让宫里知道什么,奴婢就让宫里知道什么,如何?”
孟书瑶微不可察翘了翘嘴角,站起身:“你家人待的平兴庄是御田庄,不大好弄出来,只能让他们继续呆着。你娘月前心悸血虚之病更重,需一直吃野参将养,我先让人送了一包过去。”
“你账算得明白,往后本宫私库由你掌管,先去支五十两银子、找几包野参,一并带身上”,走出房门前,她站了站、甩出一串对牌钥匙,语气轻描淡写,“城西五十里,他们在那等你,去珪山之前见一面、给他们留些银钱和药。”
薜荔跪在书房,听孟书瑶脚步声渐远,嘴唇嗫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十三岁入宫,一待十年,她深知在上位者面前、人命有多卑贱,从自己随孟书瑶救下卢王后,又与卫长史一并欺瞒孙内官,她们再无退路。
“也好……”薜荔喃喃低语、抬袖拭去泪花,目光逐渐坚决,“没得选也好,至少跟着她、总能落到些好处。”
她膝行到书案前,弯下腰身、低低俯首,双手捧起那本自己写的花名册,恭恭敬敬、一丝不苟放上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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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个册子,府里人事好办多了”,孟书瑶从书房出来,捧着薜荔写的册子,边看边笑,“初一,拿去跟你查到的核对一下。”
薜荔管私库,一等女官换成石兰,再配上月见、江离、霜降贴身侍奉,人员满额,且都小小升了职务,都很开心。
孟书瑶刚踏进暖阁外间,石兰急匆匆迎上来,面色绯红:“公主,今晚要让驸马侍寝吗?”
啥?
孟书瑶懵了一下:“侍寝?侍什么寝?”
石兰会意:“那就好办了,去抬软榻,咱们把驸马叫起来,抬回流月殿。”
孟书瑶恍然大悟:萧鄞还睡在昭纯殿暖阁,她忙碌一天,把这茬忘了。
“他睡他的,膝盖肿得抬不起来,好好叫起来作甚?”孟书瑶心绪有点复杂,虽然他最近很可恶,但把伤员抬回冷屋子这种缺德事,她干不出来,“我今晚睡主屋。”
石兰担忧:“不冷吗?”
孟书瑶似已感受到寒气、下意识哆嗦了下,但一想起那可恶的笑,脸就阵阵发烫,嘴硬道:“暖和起来了,多铺几层褥子,放几个熏笼应该够。”
石兰觑着她神色:“倒春寒呢,要不,咱们摆张床到暖阁外间?”
孟书瑶一想起要睡他隔壁,脸更烫、热得快窒息,揉了揉脸、斩钉截铁道:“少罗嗦,就睡主屋!”
一刻钟后,萧鄞听所有脚步声远去,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月光很亮,影影绰绰照着飘拂的薄纱、热烈的海棠,依稀可辨柔美粉红,像天亮前若有还无的曦光。枕头被褥软得像团云,被窝里全是玫瑰香,体温一烘热、格外馥郁。
他拉过软枕在怀里抱紧、深吸一口气,又将被子裹在身上,偷偷笑了,有些欢喜、有些怅然。
忽听一声闷响,雪球圆滚滚的身躯从窗扉挤进来,熟门熟路往床上跳、钻进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