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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蓦然回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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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别人说啊,今天上元节嘛”,孟书瑶不好意思笑了笑,“故乡风俗,这天家人要一起吃汤圆,我在伙房没找到糯米粉,只好煮点面条。”
“哦,你说上元节”,姜昀沉默一瞬,眼神闪了闪,又问,“只有我?他们不是你的家人?”
她低下头,局促地绞着手指:“家人也分亲疏远近的……”
“太小了”,姜昀放下碗,一瞬不瞬注视着她,声音轻得近乎叹息,“瑶瑶,你还小,许多事都没想清楚。”
“不小,十六了,家中姐妹在我这年岁,都议亲订婚了。”她望着他,几分孺慕、几分期待。
姜昀不再说话,只远远将面碗搁在旁边,继续处理公文,任那汤面的热气一点点散去。
孟书瑶睁开眼睛,花园里冷风寒彻骨,她捧起余温尚存的面碗,放进滚水里温着,试图留住最后一丝热气。
“这样就不会冷了,冷饭伤身”,她擦去眼角泪花,仰头看向天心一轮明月,举起手中酒壶、邀敬群山,轻声说,“生辰快乐。”
过完这个上元节,姜昀就三十一岁了。
她不想进暖阁,一入冬、北顶军营帐总是很冷,姜昀处理公务和居住的小楼也很冷,他体质好不怕冻,大冬天也穿得很单薄。
她以前也不怕冷。
碎雪飘洒在石亭的攒尖顶上,亭外树叶草叶凝着素白霜花,她坐在寒气中,不知是怀念曾经同甘共苦的日子,还是怀念曾经健康、强大、鲜亮、充满希望的自己。
石桌很大,正中放置一盏琉璃灯,灯下薄纱透出淡粉鹅黄和新绿,一旁搁着细铜丝、铜杆、剪刀、温在开水里的鱼胶。她将铜丝铜杆拧成枝干,再将薄纱分别绞成花瓣、花蕊、花叶,层层叠叠粘好,粘到枝干上。
十六岁那个上元节,她不止煮了汤面,还用弃置的细小碎布,修修剪剪、粘上光秃秃枝干,变成一枝枝海棠花,插到土陶酒瓶里,放到小楼入口的议事堂。
姜昀总斥责她胡闹,却始终没将那瓶堆纱海棠撤下。
第二年,议事堂的堆纱花褪色,变得苍白暗旧,她又用碎布做了一堆,想等他一回来就换上新的。
议事堂空荡荡的,卧房和书房也空荡荡的,姜昀那次外出了接近两个月。孟书瑶让伙房留了些面粉和酵母,想等他一回来,就吃上热腾腾的面。
后来,议事堂的花没有换、伙房那些面粉也没派上她要的用场。
一别三年,直到三个月前那个夜晚,她在白石寨静室,才再次看见那张脸。
酒是特地从暗巷打来的,五文钱一斤高粱酒,成色很差,酸、苦、薄,像几团辛辣的火球在腹中乱窜。
“弄一下午,可惜,这碗寿面你也吃不上”,她遗憾地端起面碗,面条有些坨、粘在一起,“好久不做,和面的手法生疏了,不好吃。”
“吃得上。”垂花门响起熟悉的男声。
萧鄞大步流星走来时,孟书瑶有些恍惚,他穿着耐脏的玄色披风,风帽还盖在头上,满身风尘仆仆的疲惫,双眸却很亮、很炽热。
他两手各提几个木盒,递给迎上去的石兰,眼睛却盯着她:“城外货郎那瞧见的,怪有趣,拿去点着玩。”
孟书瑶莫名心虚,站起身往前跨了两步,不动声色挡住石桌上的堆纱花和面碗:“你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吃寿面”,萧鄞盯着她身后,眼里情愫涌动,“生辰过早不过晚,不吃干净,岂非白瞎你辛苦一下午?”
孟书瑶打了个寒噤,忽然想起他的生辰是正月十六,正好是明天。
她气血上涌,双颊耳根滚烫,急得张开双臂、将他往后挡了几步:“这不是给你的。”
没成想,萧鄞听她这话,盯了她片刻,忽然一矮身将她抱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跨向昭纯殿。
“发什么疯,放我下来……”她在他怀里扑腾,急得泪水又出来了,用拳头打、用脚踹,萧鄞只一边笑一边往屋里走,一直走到暖阁,才小心翼翼将她放回地面。
然后,牵过她冰凉的手,捂在掌心、慢慢举到唇边哈气。
温热的呼气一阵一阵,喷在她手背上,带些潮润,像贴着微微张开、柔软的唇,酥痒从每个毛孔钻进骨缝、窜进血脉,在筋骨里蔓延。
她心神一漾,挣扎抽回手的力道轻了几分,茫然盯着他,说话也带出颤音:“你又……”
下一刻,他低头,轻柔地吻上她眉心。
她轻轻颤了一下,下意识要推开,被一把拽回、扑进他怀里。他一手握着她手腕、一手抵在她后脑勺,嘴唇贴着光洁肌肤,一分分往下,轻柔像花瓣,落在眼角、脸颊、梨涡,最终覆上她双唇。
她大脑一片空白,停止了思考,像听不见任何颜色、听不到任何声音,只剩唇上的触感,柔软而炽热,带一丝槐花蜜的清甜。玫瑰和白檀的香气融合,混着越来越缠绵的呼吸,裹挟着二人。
慢慢地,她放弃挣扎,攥紧成拳的手无力垂下,紧绷的身躯松弛下来。
恍惚间,他松开左手,揽在她腰间,将她拉得贴自己更近。呼吸更急促,笨拙地在她唇上辗转,舌尖轻轻舔舐、从唇角到唇瓣,反反复复,似在品尝温软蜜甜。
碎雪无声飘落,在窗外檐下的灯火里融化。
他忽然抬头、紧紧抱住她,下颌搁在她肩头,大口喘息着平复心绪。她还浸在缱绻中未醒过神,他已经夺门而出。
冷风一吹,孟书瑶猛然清醒——自己竟又被这男狐狸勾引犯了浑!
她登时恼羞成怒:“你!给我站住!”
萧鄞看起来开心极了,飞速折返、捏了捏她脸颊:“等着,我四五天就回来。”
不等她下一句,人已飞奔出去,顺手提走外间一只食盒,一阵风似的冲进花园,端起那碗结成冰坨的面放进食盒,对着垂花门狂奔。
紧跟着,急促的马蹄声飞快远去。
半晌,城楼传来鼓声,二更到了,四方城门落锁。
孟书瑶愣愣盯着门口,抚着嘴唇,终于完全反应过来,眼圈红了,怒火中烧跺了跺脚:“混蛋!打劫的土匪!”
裙角被什么扯动,她低头一看,雪球身子绷得笔直,呜呜咬住她裙角往外拖。
满腔怒火终于找到出口,她弯腰狠狠拍了雪球一巴掌:“臭狸奴,再敢犯浑,扒了你的皮剁成两半,一半下锅煮、一半上火烤。”
“公主,雪球可没捣乱”,石兰隔窗子笑道,“驸马捎来的花灯着实有趣,它着急让您也来看看。”
廊下支起矮架,走马灯分别画着猫、狗、狐狸、老虎、马、雉鸡,新鲜的是六个角分别垂着铃铛和雉羽,转动起来“叮当”悦耳,雉羽油光艳丽,雪球绕着灯跑、时不时跳起来抓铃铛和雉羽。
石兰点燃一枚巴掌大的滚灯,丢到院中,雪球立马放弃铃铛,追着滚灯拨弄玩耍。
另一盏灯却用三根木杆搭成门型支架,灯吊得很高,还没点燃,看去平平无奇,像个巨大的纸盒。
“一、二、三……”月见点燃引信,飞快躲远,随着一小簇火花燃尽,盒子“啪”一声打开,逐渐坠下一连串灯笼。火花嬉戏追逐,爆出璀璨烟花、火树银花,渐次盘旋而上,显出鱼、宝塔、珍珠帘、荷花、兔子等轮廓,吐银散金、流光溢彩。
孟书瑶站在檐下,灯光和烟花闪闪发亮,笑闹的侍女、奔跑的猫儿,处处热闹、处处喜庆。
她伸手轻抚嘴唇,麻痒的感觉还没过。有些恍惚,仿佛从山巅升上云端、再落到万家灯火,脑子里突然蹦出个怪异的念头——如果萧鄞在这,这幅画会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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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时辰前,东门三十里外的茶肆,迎亲队口中焦渴,围坐几桌喝茶。
十来名货郎赶着驴车队停在门口,车子摇摇摆摆,车上花花绿绿的灯笼格外显眼。萧郁座次靠外,一眼瞧见挂在最外的锦鲤灯,放下茶碗走过去,绕驴车看起来。
“郎君,你这灯笼卖不卖?”
货郎匆匆跑来:“卖,怎么不卖?这批货正是运去灵昌,赶上元灯会。”
货郎眼力劲足,一瞥就见到系在院里的良驹,又打量屋内那几桌,全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顿时来了精神,扯起嗓门喊:“公子您这边请,锦鲤灯太糙配不上贵人,这儿有新样式、用料做工都是上等。”
“这绛纱灯,薄如蝉翼,风一吹有杨柳款摆之态,适合端静娴雅的闺阁千金。”
“这花篮灯,糊的全是上好的彩绸,专门用花卉草汁浸泡过,点上蜡烛有暗香盈袖,与新婚夫人最相宜。”
“这滚球灯,无论怎么晃,烛火都不灭,小孩儿最喜欢。”
“……”
果然,喝茶的众人被吸引,纷纷围过来,一边品评一边挑选。
萧郁给谢娘子挑了绛纱灯和花草灯,又为卢夫人挑了鱼灯和莲花灯。卢家见多了稀罕物,韶君只挑了盏花篮灯给母亲,又挑了几枚滚灯给妹妹们。
其他年轻人或为新婚夫人、或为母亲和姊妹,各自挑了些,分别让小厮快马送回家中,继续回屋谈笑饮茶。唯独卢韶君在几个驴车前走来走去,想再给梅九姑娘挑几盏别致的。
转头瞥见萧鄞远远站着,有些诧异:“不给你家公主买些?”
萧鄞眼圈一红,轻声说:“我不配。”
卢韶君见熟人都进屋了,拉他过来悄声问:“你又犯什么别扭?”
“刚成婚那会儿待她没几分真心,此时前倨后恭,未免……未免……”,萧鄞心绪复杂,酝酿半晌才讷讷道,“我这人倒霉惯了,真遇上心心念念的好事,反而不太敢信,近一步怕冒犯、远一步又不舍。”
他的喜欢像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尴尬物,人嫌狗也嫌,硬塞都塞不出去。亲情如此、爱意也如此,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
“你啊你,说好听点叫君子,说难听点就是拿不起、放不下”,卢韶君恨铁不成钢一拍他肩膀,“逢场作戏风生水起,沾上真心总弄得一塌糊涂,白瞎这副好皮囊。”
见他垂眸不语,又忍不住笑,戏谑道:“都怪我那几个叔父,成天让你跟一帮臭男人混,都没好好见过家中姊妹,教你对风月一窍不通。诶……还记不记得,上次在珪山我跟你说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