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圈》克里江

26、时钟逆转

　　罗易坐在办公室门口的长椅上听周思问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传过来，那声音褪去了青涩，听上去可靠有力，他听着听着不自觉入了迷，以至于随云鹤坐在他旁边都没反应过来。

　　“怎么，来蹭我们周老师课不好意思进门？”随云鹤不怀好意笑着，“还是不敢进？”

　　罗易扭头看了他一眼，他到还是和原来的样子差不多，留着一头蓬松的白头发，说话像个叛逆期青少年，罗易有种回到中学的错觉，“他在忙，不想打扰他。”

　　随云鹤拐着弯哦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小声问：“罗部长，你…这个是怎么回事？”

　　事件敏感，罗易简单地解释为意外。

　　两个人也没太多话题能说，罗易看他坐旁边不走，问：“你来找思问不进去？”

　　“等那波学生出来我再进去，万一让我一块加班呢，我才不干。”随云鹤拿出手机看了眼，不情不愿道，“耀海说让我转达一下问好。”

　　罗易礼貌回问：“谢谢，一切都好，耀海在档案局还好？”

　　“混吃等死，悠哉悠哉。”随云鹤丝毫没察觉到罗易问出这句话有哪里不对，猫着腰撑在大腿上打字，过了一会接了个电话，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啊，我想先跟阿问说句话再走。”

　　“我就加了一会儿班，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就缺这一口饭吃吗？”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闭嘴！”

　　挂了电话，随云鹤气势汹汹地站起来，罗易看他皱着眉头去推办公室门，那门刚开了一道小缝，里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门口。

　　“今天都给我坐在这改，我倒要看看你们都学了点什么出来。”

　　随云鹤又把门关上了，罗易还是第一次听到周思问教训人，觉得新奇又有点好笑。

　　“你看见了吗，这谁敢进去？”随云鹤一脸我就说吧的表情看着罗易，“有去无回。”

　　他话锋一转，“脾气软震慑不了人，他还得带学生，有一阵他还试着留了胡子，为了显得成熟。”

　　是周思问会做出来的事，罗易想想周思问一副小孩样固执留胡子的样子只觉得可爱，“有照片吗？”

　　“有，那时候刚好医院拍证件照，在大合影那边就有。他这胡子一留，挂他号的人都多了，后来他资历上来人也看着稳重了不少，就没留过胡子了。”

　　随云鹤说到搞笑的地方正带劲呢，电话又响了，随云鹤看人名然后骂了一声。他原本想的是找周思问聊聊天顺便探探口风这俩人有没有又搞到一起。

　　门都没进去，光在门口和罗易聊天了。

　　耀海催得急，随云鹤一时有些烦躁。这犹豫不定时看到了坐得四平八稳的罗易，他灵机一动掏出自己的门禁卡递过去，“阿问这两三个小时起步了。这层最后那件屋子，你拿着我门禁卡能进去，那能看大合影。看完帮我把卡给思问，他一块带走去升级芯片。”

　　罗易听门里说话一群人说着话，便拿着随云鹤的门禁卡走到这层的最后一间。

　　与沉闷的办公室装修不同，这间屋子是一个蓝白相间的自动门，罗易拿着随云鹤的卡贴了一下，门便向两侧拉开。

　　他走进去，目之所及是一个中间空荡漆黑的球形空间。地面是透明的钢化材料，罗易很熟悉，这是许多交通设备会使用的材料。坚硬、透亮、损耗极小。

　　脚下一盏盏灯自透明地面下亮起，指引来客向前。

　　当罗易站到球状空间里才明白，这是一个超高仿真全息投影空间。

　　“访客您好，请点击您想观看的影像或文字内容。为您推荐热门内容：xxxx年垓洛科帝克青年科学家授勋仪式、植物体促生长技术发展历程三个阶段、伊希珞国立医院第二季度汇报大会。”

　　罗易站在漆黑的空间里徒生一股紧张，因为他会在人群里看到周思问，一个陌生的遥远的科学家周思问。他在全息影像上悬空停了很久，然后点击了青年科学家授勋仪式。

　　下一瞬，他几乎被冻在原地，心脏砰砰砰地疯狂跳动起来。

　　没有其他人的画面，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周思问”，跨过时空与他对视。罗易看过转播的仪式，在他飞到其他星球开会之际。没想到会在医院里重现这一天，以面对面的形式。

　　全息影像真实到连影子都呈现。

　　周思问穿着一身白色礼服，打了浅金色的领带，头发被一丝不苟得梳到脑后。那眼睛里闪烁着自信优雅的光。他胸前挂着一枚金色的鸽子勋章，鸽子环绕着橄榄枝。

　　而后，在闪光灯洗礼下，他毫不慌乱地拿着雪白的花束，大方舒展地招手。

　　罗易盯着他的眼睛，像星星一般的眼睛，懵懂不再，琥珀色的眼里是意气风发，是畅快爽利的胜利之姿。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荡漾开来，“我是第一研究院医学研究所特级混合体研究员周思问，很荣幸获得帝国之脊荣誉勋章。混合体医学发展的进步是可喜可贺的，但未至巅峰永不止步。希望有更多人关注混合体医学、混合体群体。人人平等，生命万岁。”

　　罗易失了神，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摸站在高处的人，他的思问，他唯一的信仰。

　　“思问——”

　　可那是假的，手指尖穿过空气、影像，徒劳无果，这只是在捞水里的月亮。日升月落，昼夜更替，十个盛夏十个寒冬，他的思问成为了不可替代的医学名片，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科学家，成为了没有他也很好的大人。

　　他该庆幸的，他该感恩的，因为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渴望的，不是吗？周思问可以自由地投入到科研事业里，不必有后顾之忧，专心自在地过平稳的日子，这就是他放弃了这段感情的目的啊。

　　可为什么心底传出不甘的哀鸣，甚至隐约变异为一场落寞的嫉妒？

　　罗易捂住心口，呼吸失去了节奏。他单膝跪在地上，仰头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眼前的影像还在变换。

　　留着刘海的，笑起来肉嘟嘟的是22岁的周思问，芝兰玉树，身上的制服新的像雪。

　　故意蓄胡子带上眼镜的是24岁的周思问，一脸严肃，少年老成。偶尔还会露出不熟练的马脚。

　　25岁的周思问在忙着做手术，发表的论文一篇接着一篇，参加的会议一场又一场。

　　又过一年，周思问站在合影的最中间，看向镜头的目光内敛平和。

　　来到今年，他从总统手中接过鸽子勋章。是这样的金光闪闪的周思问在不久后救了一名珍稀玫瑰混合体，赌上前程赌上过往的成就，赌回了一条命，却被关进监狱上了审判法庭差点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职业生涯。

　　罗易因为失去他而嫉妒时光，因为重逢而原谅苦难，因为爱他所以不敢求他再爱他。

　　很小的时候妈妈说过生日吹蜡烛要许愿，烛火会把愿望带给神明。罗易是个无念无想没有物欲的人，吹灭蜡烛从不会在心里想什么。

　　十九岁生日那天本该是个很美好的夜晚，他和周思问接吻拥抱一起喝同一罐啤酒。

　　然后门铃响起来，周思问在门口的盒子里发现一张光盘和一摞相片。周思问当然不是什么会因为这些嫌弃他的人，他只会心疼罗易，变本加厉地对他好。

　　但罗易根本无法控制神经的反射，他可以闻到乔祈家诡异的香气、沙发皮革的味道，沾着水的绳子好像永远刻在他身上成为一道疤。他没办法接受周思问的触摸于是偷偷吃药。

　　他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所有的细节，周思问是怎么兴致冲冲推开门，怎么惊讶地跪到他身旁颤颤巍巍去夺他的药。罗易吐得头昏眼花除了对不起什么都不会说了。周思问质问他是不是一直都在吃药，罗易说是，周思问看起来很崩溃，小声问你是不是每次和我接吻脑子里都会想到另一张脸啊，你和我在一起一辈子是不是打算偷着吃一辈子药。

　　“我不需要你吃这药陪我演戏啊，和我在一起这么折磨就分开吧。”

　　周思问没等他回答，推开罗易把药片一股脑倒进下水道，哭着跑出去。蛋糕是周思问买的，也是他摔烂的。罗易把面目全非的烂蛋糕拢到一起，手指上沾满了雪白的奶油，他又想吐。

　　他守着一摊烂蛋糕，一根一根地点蜡烛，吹灭了十八次，许的同一个愿望——能不能把周思问还给我。

　　神存在吗，答案应该是不。

　　门一直没开，罗易自嘲地笑了笑，插上最后一根蜡烛，最后一次贪婪地许愿——祝我的思问前程似锦长命百岁。

　　吹灭蜡烛，一屋夜色沉默。
　　-
　　闹钟在八点半准时响起，周思问把几份论文建议写完，背上书包就要走，“你们今天哪里都不许去，坐在这里对着标注一条一条改，明天我必须看到修改后的内容。”

　　几个学生围着桌子愁眉苦脸，“周老师，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啊，是不是要和师娘约会啊？我听说您在放婚假的事了！”

　　“这个图我怎么跑不出来啊，周老师，不要走，救救孩子吧！”

　　周思问被师娘一词戳中笑点，“救不了你，别的病人等着我救呢。”

　　眼看着哀嚎声又要起，周思问摇摇手机道：“给你们定了夜宵，上次小李说要吃的那家，所有招牌都点了。”

　　丰富美味的宵夜终于把周思问解救出来。和罗易约定了九点治疗，时间卡得有点紧，周思问拿着手机快步往电梯处走，发现快撞到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刹车了。

　　“对不起，我——”周思问推开两步看站在拐角处阴影里的那人，“罗易？”

　　罗易站在背光处，周思问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是直觉罗易周身萦绕着一股冷意，还有些落寞。

　　“你怎么在医院，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罗易没正面回答，笼统地说：“来接你下班。”

　　“那走吧，司机在哪里？”周思问看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念叨，“这副身体经不起你这么糟蹋，下次在你家等就行了。路费医院可以报销的。”

　　罗易拉住他，“司机下班了。”

　　周思问不明所以，“然后？”

　　罗易嗓音低低地，抛出请求：“你开车行吗，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