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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温泉 ...

  •   姬俱酒二十岁的生辰在今岁的腊月二十八。

      按周礼,男子在二十岁时需举行冠礼,并赐以字。姬俱酒作为女子,早过了及笄之年,她理应已是成年人,如今却因着太子的身份接受了男性的成年礼,想来也是荒诞又可笑。

      近来晋侯染疾,缠绵病榻,姬俱酒作为储君理所应当地挑起了国君的担子,繁忙之余她亦不忘孝道,每每下朝总要冒雪去亲自慰问君父的病情。

      君母大多数时候都侍奉在君父的床边,某次姬俱酒通报完进屋,看见魏善容忧心忡忡给君父喂药。她走至君母身侧,于礼恭敬道:“君母,让俱酒来吧。”不料君夫人坚定地摇了摇头,亲尝药汤后小心翼翼地用汤匙将药汤喂给了丈夫。

      姬俱酒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而后恭恭敬敬地站在父母身边静待君父每日关于礼节和国事的询问。

      她忽的觉得,人生前十九年的无数光阴里,这个家从未像今天这般温馨过。

      印象里的君父不苟言笑,而君母总是歇斯底里。

      她知道父母之间的爱情一直是病态且扭曲的。当年君父在魏国做质子时总是免不了被外祖父和舅舅们羞辱,娶了君母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善,但仍然好不到哪去。姬俱酒便是父母畸形的感情下生出的产物,只因舅舅魏太子的一句“姬颀纳妾”的戏言,母亲竟为了生下男孩而隐瞒了自己的性别。

      后来回了晋国,他虽然表面上尊崇儒术,实际骨子流淌着的还是上古时期野蛮人的鲜血,失去华夏的衣冠和周礼的约束,他也不过是披着外表的野兽。

      姬颀对骄纵蛮横的妻子又爱又恨,魏善容则对关于丈夫的一切偏执疯狂。最初晋侯在根据《论语》制定出宗室礼仪时,拥有魏国做靠山的君夫人依旧是对此不屑一顾。于是在九岁的姬俱酒的印象中,君母消失了整整三日,待她再看见母亲时,却是寝宫中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

      再后来,君母便收敛了许多,可是本性难改,君父便默认君母可以在不逾越他的底线的基础上肆意妄为。

      可姬颀万万没有想到,那三日的施暴和囚禁令自幼养尊处优的魏公女上了瘾。

      此后便是许多掺杂着阴暗的回忆。

      太子看向难得正常相处的父母,眸色微动。

      此后数日,晋侯的病情莫名恶化,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宫里上下皆是人心惶惶,国内甚至传言说:姬晋气数已尽,晋侯不仁,所以上苍降下疾病来惩罚他的过失。

      姬俱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不置可否,转身便吩咐心腹将造谣者暗中解决。彼时有门客建议:“听说神医秦越人[一]行医至此,恰巧长桑君[二]是家母的叔祖,在下可凭此关系请来他,不知太子如何看待?”

      晋太子忧愁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喜色:“孤听闻秦越人行医有‘六不治’,先生若真能请来他,孤便把您奉为上宾。”

      前些日子太医诊断出国君如今的病情乃是“内气血错乱、脏腑功能严重衰竭”,这明显就属于秦越人“六不治”中的一条——阴阳并,脏气不定。

      唯独那门客满怀信心地应了下来,但结果可想而知,当一袭白袍的秦越人入宫切过晋侯的脉后便当着国君的面直言此病乃是不治之症,与其短暂地延长国君生命的期限,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薨殂。

      君夫人听了此话气得当场把他赶出寝宫,还是在姬俱酒的再三劝阻下才把人留在了储宫用膳。

      膳后,姬俱酒亲自将其送出晋宫。彼时太子门客们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私下议论纷纷,只有王诩安坐在僻静的角落闭目养神,那个最初请来秦越人的门客见他如此泰然,遂诧异地问道:“王诩,你最善口才,为何方才不替太子再多劝劝秦越人?”

      王诩未睁眼,只是淡淡道:“不值得发生的事情,费了口舌也是无用。”

      话音刚落,四座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意会后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

      太子加冠之礼的前几日,姬颀的病竟有了极大的好转,为了庆祝病愈,晋侯欣然决定带领公室前往城郊的温泉宫泡汤放松,再于加冠礼的前夕回宫。

      腊月二十四日,天未明,晋国公室便动身前往绛山上的温泉山庄。

      此处温泉山庄为早年的晋献公所建。彼时,为防止曲沃之乱再度发生,献公诡诸采纳大夫士蔿的建议,尽诛晋国公子而建新城,命城为“绛”,始作晋都。这处山庄便建于次岁献公九年,乃是耗费十万民力建成的献公与宠妃骊姬寻欢作乐的场所,命曰“骊宫”。[三]

      当年献公诡诸“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丰功伟绩早已与骊姬之乱带来的血色一同淹没在滚滚的历史长河中,数百年后,不见姬晋诸侯,徒留骊宫骂名与落魄子孙。

      春秋既了,骊宫犹在。

      不见献公,涑水东来。

      平明时分,大雪纷飞,山色空蒙。上山的大道两旁是大片的雾凇沆砀,而覆满了积雪的石道则蜿蜒盘旋于峥嵘的山脊之上。荆蝶生与姬俱酒同乘一辇,那时女人掀开帘子眺望山中雪色,但见万山载雪如玉簇,三千世界白茫茫,倏忽间浑圆的朝日自嶙峋连绵的远山后浮出,而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那是自幼被困于四方围墙中的女人从未见过的壮丽场景。

      夜间宿在温泉山庄,姬俱酒携荆蝶生同住一处院落,晚间用完膳,姬俱酒从箧中取出几卷简牍摆在荆蝶生面前。

      “闲时可以看看这几卷竹简。”

      荆蝶生如今识了不少字,已经可以开始看一些完整的书籍了。女人应了声“喏”,拿起案上的简牍仔细翻阅,抬眸对上姬俱酒波澜不惊的眼眸,心下有些不知所措。

      对视不到一刻,姬俱酒便移开了目光,离开屋子去前厅同门客们议事。

      膳后半个时辰内不宜泡汤,太子给的这些书亦可供蝶生消磨时间,只是她越读越不对劲,这些简牍明显不属于经义学术的范畴,它们全是一些技术实用类的书籍,诸如经商医药卜筮种树之类者。

      被抛弃过的人总是惶恐着被他人下一次抛弃,蝶生亦是如此,她不是生性多疑,只是少时的经历在她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太子难道已经厌倦了她?给自己看这些书是希望她学会一门生存的手艺,好在被抛弃后不轻易饿死吗?

      女人苍白纤细的手指捏紧了竹简。

      风雪未霁,月上树梢。

      当姬俱酒回到屋内时发现里头已是空无一人,案上是叠的整齐的简牍,四下寂静,徒留炉内烧得噼啪作响的木炭。

      她料想蝶生已经去泡汤了,索性推开屋子的后门,阖好门,太子执伞沿着覆着积雪的蜿蜒有致的青石板一路走向庭中的竹林深处。

      残雪压竹枝,寒鸦啼新月。鳞次栉比的竹子苍翠欲滴,与苍白的雪色相衬着,颇有意境。姬俱酒衣着狐裘,在伞下静望满庭冬意,雌雄莫辨的脸庞上露出些许动容的神色,今夜的月色跌入清冷的凤眸,太子看见竹林深处的温泉氤氲着热腾腾的白气。

      在那片缭绕的雾气中有个影影绰绰的窈窕身影,姬俱酒凝神静气,缓缓走到池边收了伞。

      明明行过多次周公之礼,但姬俱酒此刻却不敢多看她一眼。或许是因为她们的床笫之欢总是沦陷于无边黑夜,如今在皎洁的月光下,女人姣好皓白的玉体一览无余,教姬俱酒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刺激与羞赧。

      荆蝶生察觉了那人到来,女人循声望向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她知道那人在犹豫,但只要一想到过往的每一次被抛弃的经历,女人便鼓起了十足的勇气,朝着那人柔柔地唤道:

      “小酒,你怎么不过来?”

      姬俱酒想,她的确是个很会伪装的女人。

      明明早经人事,举手垂足是风情万种的魅力,眼神却可以清澈如小鹿,叫人的心被冷不防地剐掉一小块。

      荆蝶生趴在池边仰望着那人,面色绯红地令人遐想。

      姬俱酒静静地俯视着她,任由自己沾染风雪,神色已不复初遇时的懵懂。

      [一]秦越人,即扁鹊。文中时间线为公元前378年的深冬,彼时他还没有得到“扁鹊”这个称号,故称原名。
      [二]长桑君,扁鹊的师父。
      [三]这一段半真半假,建都是真,温泉山庄为假。而且“骊宫”是后期秦始皇给自己的温泉宫的命名,我只是凑巧因骊姬之由借用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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