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遇》空车乘客

16、第 16 章

　　在西尘山拍摄的最后一天，反倒出了意外。
　　大雨突如其来，旅馆的工作人员都说没见过这个时令下这种瓢泼大雨的。副导车哲愁眉苦脸，昨天出通告单时确认过天气没问题，谁知这雨说来就来，这下好了一群人的时间一天的经费都搭在这，看最新预报这雨量惊人，当地人说周围有地势低的村落恐怕要遭涝灾。
　　雨势这么大，雨伞没有雨衣顶用，场务挨个给大家发，但是提醒大家最好就呆在房间里不要出门，旅馆会派人送盒饭上门。
　　小刘接了餐食，门没合紧，跟姜祯说：“饭到了，先吃饭吧。”
　　话音刚落，周至野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电话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姜祯忙拦住他，“野哥这会别出门了，这山里外头不安全。”
　　“我去看看唐预，他没接电话。”周至野怕他是不是不舒服，万一自己晕在房间里了都没人知道。
　　“唐老师这会好像不在屋里。”小刘插嘴道，“刚才有人送饭敲门我听没人应。”
　　“不在？”周至野径直去往隔壁敲门，果然无人应门，接着转头就回房迅速穿上雨衣要往外走。
　　姜祯忙追着道：“野哥你去哪啊，还是让我去吧！”
　　周至野根本没听她在后头叫唤，直接去了李言屋里找人，也不在。
　　姜祯跟在他后头，见周至野就每间房挨个敲，大家都说没见着。
　　“野哥，”姜祯提议，“要不我们先去找那几个场务问问，他们起得最早，组里大大小小的人和事都接触最多，说不定他们知道唐老师去哪了。”
　　这话不假，于是姜祯给周至野引路，终于在一个叫小崔的场务嘴里听到了一点信息。
　　“唐老师吗？”小崔回忆了下，“他今天很早就出门了吧。”
　　“他看见他往哪走了没？”周至野追问道。
　　“应该是往山上走了，当时天都还没亮透，我看唐老师拿着收音器材呢，问他上哪去，他说要去山上录什么东西，我没听清。”小崔如实说道，“怎么唐老师他还没回来吗？那下着这么大雨……”
　　“诶，野哥！”姜祯抓了一下周至野没抓住，眼见他转身就跑，急得在后面直跺脚。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打电话叫上小刘和王司机一起上山找人。

　　唐预本想离开之前花一天时间把声音采集好，结果只在山上待了一小时不到就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人能淋湿，但是手上的高昂收音麦克不能淋坏，他只得把麦克放进包里裹在自己衣服怀里，走了一里来路才看到一座废弃的农舍，勉强躲在屋檐下避雨。
　　废房墙体长满了苔藓，窗户也被木板封住，唐预能站的地方都是杂草堆里，这雨卷着风，风里裹着雨，路上也基本给他淋了个七八。
　　他以为这雨下一会就停，但过了两三小时还不见歇。这会要冒雨下山，还得再走将近一个小时，唐预最终还是选择继续在原地等着。
　　雨声滂沱，待得无聊的唐预忽然冒出主意有了精神，把收音麦克小心抵在自己胸前避免被雨淋到，手上在几排旋钮上调整收音角度和范围，他精细有耐心地力图录到最完美的自然之音。
　　暴雨里的声响转化成电波，装入他的录音机里，他一心辨别着耳机里的声音细节，这种声音氛围让他渐渐放松下来，忘了自己窘迫的处境。
　　唐预戴着监听耳机，明明听不到其他杂音，但他仿佛心有所感，在某个时间点慢慢在大雨里睁了眼睛。
　　周至野挟雨而来。
　　他奋力踩踏过泥泞的山路，撕扯开被雨水压垮的野枝，像一个和这里的“山神”作对的凡人，不顾一切地来到了唐预面前。
　　唐预在震惊中把耳机摘了一半，刚要出声被周至野连人带风地抱了满怀。
　　周至野在他耳边气息不定，喘得那么重那么急，雨衣上的雨水不是故意浸湿了唐预的下巴。
　　暴雨朦胧，唐预觉得眼前越发看不清了，周至野抱得他那么紧，却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问了一遍遍，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唐预心想，你怎么会来，我又会有什么事。
　　但周至野脸上还有两道被树枝刮擦的红痕，头发早就如泡水般贴着皮肉直淌水，鞋子裤子上都是泥巴污秽。
　　他看着很狼狈。
　　唐预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周至野静默了两秒，终于松了口气，疲惫地把额头抵在唐预的肩膀上深呼吸，唐预的肩膀还被紧紧捏着，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他想自己该说些什么，周至野可能需要安慰。
　　他轻拍了拍他的背，周至野明显一僵，接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很奇妙的，就在周至野找到他之后，这雨很快就小了，不一会姜祯他们一道人也寻到了两人，姜祯兜里还带了两件新雨衣，都给了唐预，一件让他穿着，另一件让他把器材设备包着。
　　唐预明白了，原来都是为找他才有了这出。
　　“唐老师，你怎么不接电话啊，野哥打了好几个给你。”姜祯有点后怕，万一周至野在山上碰着点啥事，自己就完蛋了。
　　“我没……”唐预确实没接到电话，一想应该是山里有些地方信号不好的缘故。
　　“别说了。”周至野仍是低气压，姜祯立马闭了嘴。
　　回到旅馆后，李言就在他俩房门口等着，小崔瞅着周至野人往外头冲，生怕出什么事，赶紧跟导演报了信。
　　“李导。”唐预暗叫不好。
　　李言目光如炬，在他们几个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叫了唐预，一会过来一趟，说有工作上的事跟他探讨。
　　唐预说现在就可以，作势要跟李言走，被周至野拦下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先换身衣服着急什么？”周至野语气任旁人听着肯定是不太好。
　　唐预顺着他的话圆了个场，“李导你先走，我回趟房间把东西放了收拾下，等会就来。”
　　到李言房间时，他正对着电脑看昨天拍的素材。
　　“过来坐。”
　　唐预是换了身衣服，头发也擦干了来的。
　　“唐预，我这人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李言上来就单刀直入。“你和周至野是什么关系？”
　　且把唐预现成的答案堵在了嘴里，“我知道你们是高中同学，但真的只是高中同学吗？”
　　瞬间让唐预心跳加速。
　　李言见他一时不语，更是若有所思，“两次。”他比了个手势。
　　“一次几天前，一次今天。”李言指出，“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们只是普通的高中同学关系，虽然我不想妄加揣测。”
　　“李导，我们确实……”唐预紧张得太阳穴突突跳，哪怕再心慌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说实话。
　　“OK。”李言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减了几分逼诱的气势，“我只有一个需求，不影响到作品本身就行，你俩都是很优秀的合作伙伴。”
　　唐预内心舒了口气，“这是自然。”

　　次日下午三点前补拍完因大雨耽误的戏份，剧组连轴驶往曳海。
　　剧组人员包括演员自己都是有工作车集体出动的，就唐预此前是自己一个人是打车来西尘山的，现在按人头分车前往曳海，他带着行李箱和那些设备还要占人家的位置就有些尴尬，所以还想着照旧打车过去。
　　“唐老师，你不是开车来的吗？”姜祯正招呼着小刘往保姆车上搬行李，见着唐预等在路边惊讶问道。
　　“不是，”唐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会开车。”
　　“哈？”姜祯听后咯咯笑，“这我真没想到。”
　　其实唐预高三毕业后是想学的，他都报名驾校学车了，但是有一次行车教学过程中，忽然心脏感觉很不舒服，差点发生事故，直接被教练劝退，说他有这个病最好不要自己开车，以免出意外，然后他就自觉远离了方向盘。
　　正和姜祯说笑着，唐预肩上忽然一轻，他转头是周至野从后方过来，把他肩上的背包设备都一气卸下二话不说放进了后备箱。
　　“上车。”周至野叫他。
　　姜祯、小刘和王司机面面相觑，还是姜祯自己反应快，马上就推着唐预往前走，“是啊，一起走吧唐老师。”
　　唐预都没得拒绝的余地，稀里糊涂地被推上车，和周至野坐到了后面一排。
　　周至野把自己这边车窗开了条缝，让风能吹得进来一点透个气，唐预一直都吹不惯车里的冷气和暖风。
　　“谢谢。”唐预是对着车里的人道谢，但目光忍不住飘向旁边。
　　周至野看他一眼，说：“安全带系上。”
　　安全带系好后，就正式发车了。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新鲜的体验，周至野的保姆车从没载过除了他自己和团队几个核心工作人员以外的人，姜祯越发懂味，车一开起来，就给他俩递话头。
　　“野哥，唐老师上次说你高中没早恋，真的假的啊？”姜祯见人下菜，有唐预在场，她连老板都敢打趣了。
　　“你是这么说的？”周至野果然没恼，反倒放松地把身体往后一倒，不经意地往唐预脸上瞥了一眼。
　　唐预半个字都没得辩解，心里在给姜祯画圈圈：我明明只是说他没女朋友，谁说他没早恋的！
　　“那他可能搞错了，我是带头早恋的。”
　　“我靠！”姜祯震惊，这是真的大新闻！“我就说野哥你这条件不可能高中没人追！”
　　“没人追，我追的别人。”周至野再次语出惊人，把唐预搞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姜祯大为震撼，不太相信地说：“野哥你还会追人……”
　　“不太会，但我喜欢的人比较好追。”
　　“咳咳咳！”唐预到底是成功地呛到了，周至野还问是不是觉得冷，把车窗缝隙又缩小了一点。
　　“可以理解，面对你很难不好追。”姜祯拍马屁的功夫至少是在平均水准上的，“野哥你喜欢啥样的啊，你当时的对象是不是特好看，就那种大校花。”
　　“他啊，”周至野懒懒地撑着下巴，手肘抵在窗沿，状似淡淡地说，“就长我喜欢的那样。”
　　姜祯服了，无懈可击的答案，正想邀着唐预起哄，怎么同班同学的信息源一点不准，但唐预居然紧紧闭着眼。
　　她对着周至野小声道：“唐老师好像累了？”
　　周至野心如明镜，也不再逗他，轻声道：“让他睡会吧。”
　　唐预假寐假得自己都想吐槽，好在周至野也没揭穿他，便继续接着装。
　　姜祯没了乐子，只得收起玩闹的心，继续跟工作做斗争，这车开了一个小时还没到，到后面姜祯自己都撑不住了，频频打呵欠。
　　等她把车内储物格的保温杯拿起，怕她老板渴了，转头给他递水时，发现他不知何时跟唐预彼此靠着睡熟了。
　　周至野的脑袋搁在唐预肩上，头发蹭在唐预的侧脸，明明是很不舒服的姿势，还不如直接靠着车窗或仰在枕靠上，但两人都睡得很踏实似的。
　　姜祯莫名被这场景动容，悄悄用手机定格了这一画面。

　　剧组暂住的地方距离海边需要步行十分钟左右，居住环境不错。唐预这次看了分房表，虽然跟周至野在一层，但隔得不算近。
　　抵达时已天黑，晚上不再安排其他拍摄，让大家伙好好歇歇。唐预肩颈酸疼，一进房门就倒在床上，反手揉捏自己的脖子。稍微缓解了些，他才打开手机，有几条未读消息。
　　「一起吃晚饭吧」。
　　唐预刷地一下在床上坐直，屏幕几乎是同时被挤占为来电界面。
　　“我在门口。”周至野的声音传来。
　　唐预“嗯？”了一声，反应过来去开门，周至野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他换了一身日常休闲装扮但戴着口罩，“我可以进来吗？不然过一会就有其他客人围过来了。”
　　唐预马上松了放在门把上的手。
　　他的行李箱还搁在地上没开过，周至野没找个地方坐，反问他想吃什么。
　　唐预说都可以，吃你想吃的吧。
　　“他们不一块吃吗？”他问的姜祯和小刘。
　　“我没告诉他们来找你了。”周至野划拉了下手机，说去吃海鲜粥吧。
　　“哦好。”唐预跟上他的步子，快到门口的时候周至野忽然转过身来瞧他，“怎么了？”
　　周至野没说话，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口罩，给唐预戴上。他指尖的温度是热的，触碰在唐预的耳际有点痒，让唐预微微缩了一下。
　　他们要去的这家海鲜粥店名叫「有海」，以前读高中的时候他俩经常在有假的时候过来吃，这么多年过去店面装修也没有什么大变化，门口还是两株绿植，色系已贴靠大海的普通蓝白为主。
　　虽然两人都戴着口罩，但一路走过来唐预总不太安心，怕周至野被认出来惹麻烦，周至野自己却丝毫看不出来谨慎与担心，借着夜色慢悠悠地行路，并不着急。
　　这会正是饭点，不过三月的海边加上工作日，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人，大概坐了半满的程度，唐预一进店里，惊喜地认出了原来那个老板，过了这几年也没有新增什么岁月的痕迹。
　　周至野问服务员要了最里间的位置，有个屏风隔挡，他们会不那么容易被发现。唐预坐下后把口罩摘了，还是不戴舒服。
　　“要一份这个吧？”
　　“再来一份虾饼？”
　　“好啊。”
　　三言两语就点完了，两个人都是喜欢吃的东西过多久都还是喜欢吃那几样的人。
　　周至野发现唐预说话声音刻意压得很低，示意没关系，正常说就行。
　　“我总感觉那张桌子上的人在往这边看，不知道是不是认出来了。”唐预像个扫描仪一样，两眼在餐馆里咕噜咕噜地转。
　　“吃饭的时候别想东想西，消化不良。”周至野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碗，“先喝粥，等会凉了不好喝。”
　　于是肚子早就饿瘪的唐预开始美美干饭。
　　周至野喝了一口，他对唐预的观察是不自知的。对面的人只有在特别饿的时候会吃得头都埋进去，只留一颗圆乎乎的脑袋顶着专注的视线。
　　他跟唐预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一起吃了无数顿饭，从学校食堂的瓦罐汤到路边摊的鸡蛋煎饼，从曳海边的海鲜粥到大学旁步行街的手制糕点，习惯到以为他们直至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也还是会像他们年少的时候一样，一起品尝一起分享。
　　“你怎么还剩那么多，要控制饮食吗？”唐预觉得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我什么时候浪费过粮食。”周至野道，说完也开始吃起来。
　　唐预偷偷笑了笑，抿起了嘴。
　　忽然周至野抬起头，盯着唐预的侧后方。
　　唐预不明所以地刚要回头，被周至野轻轻摁了下脑袋，让他继续吃，然后起身往那个方向走了。
　　这对情侣看见周至野走过来，脸上又惊又喜。
　　“你好，”周至野看了一眼男生的手机，“我可以跟你们合影，刚才拍到的照片能帮忙删除吗？”
　　被要求删照片理应有的不快被大明星主动给合影的天降好事迅速盖过，男生立马点头，当着周至野的面把刚拍到的唐预和周至野的侧脸照删得干干净净。
　　唐预悄悄看过去没想到周至野居然在跟人拍合照。
　　等周至野回来后，唐预好奇道：“是你的粉丝吗？”
　　“不知道。”周至野把碗里最后两口喝完后，跟唐预说，“我们走吧。”
　　从「有海」出来后两百米的地方就是曳海，周至野走的是和酒店相反的方向，唐预默不作声地陪着他往海边走，或许他需要散散心。
　　只是离海越近，有些记忆就会随海浪一样涌上来，变得越发清晰。
　　可能周至野也在想着和他一样的事。唐预双手交叠在胸口，夜晚的海风还凉。
　　“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吧。”唐预答，“我和李导之前聊过了，明天再跟一天就先回去。”
　　剧组后面还要去好几个地方，也要出省，但这些行程都不用唐预跟了。
　　周至野沉默良久，他不确定这次分别后，下次见面又得是什么时候，还是说没有下次。
　　“我们明天要不要回一趟学校。”他问。
　　面对周至野的提议，唐预迟疑着说上次校庆不是去过了。
　　“明天可以趁他们晚自习结束后进去，就没有什么人。”周至野坚持道，“好不好，唐预。”
　　唐预觉得周至野是故意的，用这种语气连名带姓地问他好不好，在他面对周至野本就贫瘠薄弱的定力下，显得愈发不经动摇。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