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遇》空车乘客

13、第 13 章

　　三月李言电影开机之前，唐预已经做好打算，完成这一部后就给自己放个长假，带他妈妈去昆明玩玩散散心。
　　他心觉这也会是他最后一次跟周至野产生交集的场合。
　　但还是发生了唐预未先料到的变化，李言提出他作为电影配乐的作曲人，得去到拍摄现场，跟组一个月左右。
　　通常来讲，导演会先给电影作曲家讲述故事的大概，并且给到想要的音乐风格，就像李言第一次约见唐预时做的那样，当时也提到了他的《冗草》有他想要的感觉。
　　当然，也确实会有直接邀请作曲人到拍摄地近距离感受电影本身的情况，不过在现在的行业里越来越不多见，工业化的另一个极端就是快餐化，至少这几年来李言是在工作上第一个对唐预提出这等要求的导演。
　　但如果去现场，就意味着他不可能不面对周至野。
　　“我知道对于像你这样的作曲家来说，要占用牺牲掉你大量的时间进组，确实会让你为难，”李言很明白自己的要求对于唐预这个级别的音乐人有多“过分”，但他仍诚实表明他的诉求，“这部作品在我心中份量很重，音乐之于一部电影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如果你能在现场近距离感受、谱写是最好不过。同时我也非常需要你的观感和灵感，我们可以一起修正或是坚持某些东西。”
　　唐预想了想，在电话里跟李言郑重道：“李导，你再给我一天时间考虑考虑，我会尽快答复你。”
　　要做这个决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唐预的专业性摆在这，而他本人对于合作伙伴向来也十分尊重，他思前想后，内心对工作交付的责任感最终还是艰难地战胜了个人私情的顾忌与忧虑，答应了李言的请求。
　　他先把这件事告诉了杨思酌，杨思酌也有些为难，但她从商业前景考量，李言这块出品招牌加上这部重量级作品，不可能不为唐预带来更上一层台阶的事业版图，能被指定担当配乐负责已是意外，如今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而工作室目前已经在做的项目得交给二把手楚靳主要监管把控，当然过程中的关键决策及作品质量肯定还是得唐预远程确认指示，必要时唐预少不得还要回来一两次处理。
　　然后是跟俞辛南报备。但他来回掂量，还是认为先不告知这部作品跟周至野有关系比较好，等到作品上映至少是明年，那时候一切都已云归云路归路，他妈到时候也不会多难接受了。
　　人还没出发俞辛南已牵挂起来，叮嘱他都要带上哪些可能用到的生活用品，药物也得务必保证齐全。
　　恐怕周至野不会料到他在片场，他还没想好以怎样的方式面对，但一切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唐预只是希望，哪怕是最后一次，也会尽他所能做出配得上周至野的演绎和投入的音乐，也就算是弥补了一些遗憾吧。
　　《热海》的开机仪式定在这周五上午，主创团队前一天晚上陆续赶到。开机仪式在第一个取景地青辞办，预计拍摄半月后转场去曳海。
　　唐预自己的生活用品和衣物带的不多，占地方的主要是他的一些工作设备，在现场也得保证能方便干一些demo制作、录音采样等活计。
　　这次他们住在青辞当地西尘山下新修的度假村里，这住处其实现在还未正式对外开放。政府这两年在大力发展本土旅游业，恰逢《热海》在此勘景取景，坐拥名导名角，等回头电影上映，客流量就来了，因此度假村刚完工官方就先准了制作组的包租申请。
　　唐预自己乘车到西尘山下时太阳刚落山，天色还余留一线微光，车程足两小时，坐得他不太舒服。他推着行李箱挂着背包，就自己一个人，既不是明星的出行配置，但看着也不怎么像个打杂的，有些工作人员碰着他还是会短暂打量他。
　　张士德作为制片明天也得出席开机仪式，这会上次迎唐预去吃饭的那个助理在入口处招呼，一眼认出唐预带他登记入住，工作证一并发给他，说张老师已经在了，一会要是有空的话邀唐预吃个饭。
　　唐预想起上次自己提前离席的失礼，连声道今晚一定赴约。
　　确定了碰面地点和时间后，唐预先去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整理整理，常用的东西都摆在容易看着够着的地方，顺便洗浴把路途上的尘倦气洗净，也让自己显得更有精神些。
　　时间临近七点，唐预该出门了。晚饭地点就在他们住的这片，对面平地单独有个园子，应该后面剧组吃饭也都在这解决。
　　唐预往里走，寻着张士德助理跟他交代的屋子，正要拐过一角，谁知撞上了人。
　　“不好意思。”唐预退开一步，抬眼一见人愣住。
　　周至野此刻就立在眼前，表情瞬间也有些僵硬，果然如唐预所想，周至野是不知道他短期进组的事的。
　　“诶，唐老师？”周至野没说话，先开口的是他旁边的女生。
　　唐预不认识她。
　　“你好，我是姜祯，野哥助理。”姜祯对唐预很有好感，自报家门道，“之前我们FWA上匆匆照过一面的。”
　　“你好。”唐预微笑道。
　　“啊我知道了，你也是被张老师邀请过来的吗？”姜祯明白过来，“那不走这边，得掉头往前走。”
　　唐预只得掉头，和周至野一行人一起。
　　姜祯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经过赵弦的提醒，她很确定周至野跟唐预是有一些联系和交情的，但从刚才到现在，她老板还没说过一句话，表现得就好像不认识对方似的。
　　太奇怪了。这弄得她也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把握讲话的尺度。
　　“唐老师，你今晚是特地过来一趟还是也要参加明天的开机仪式啊？”姜祯提前了解过主创团队的情况，知道唐预担当这次电影的音乐总监。
　　“其实，我这次是应李导的需求短暂跟组，后面还得当面跟他碰配乐制作方面的事。”唐预简单解释了下，克制着不去看周至野的反应。
　　“原来如此。”姜祯不明觉厉，“咱们到了。”
　　唐预总免不了去想周至野会不会挺介意他在组里的，毕竟他上个月刚那么决绝地跟他说过那番话，现在却又出现在这。
　　他内心纠结，便无心脚下，眼看就要撞到门槛，被人从后拽了一下手臂。
　　唐预稳住身，那手迅速松开了，周至野先他一步踏了进去。

　　跟周至野有过合作的女星沈絮上次就在场，这次则是作为《热海》的女配角再次和周至野搭戏，唐预入席先认出了她。
　　唐预走到一边，跟周至野的位置隔开坐下。
　　张士德依旧一脸和气，李言也在席，这便算是《热海》核心人员在剧本研读会议后的第一次聚首。
　　众人先碰杯，张士德牵头说了些客气话，“能和这么多优秀的从业者共同创作出一部好作品，是我的荣幸。这部电影，李言多年前就有了故事雏形，当年我俩还长谈过，没想到数年后的今天才得以开拍，不过我想这么久的等待，不会让一个好故事褪色，反而时间的沉淀会更加萃取出它的动人之处。我先在这里向大家表示感谢，衷心希望大家都有一次愉快的合作体验。”
　　桌上提前给每人筛好了青辞这边闻名的特产酒，唐预见状也没法像上回一样蒙混过去，只得举杯勉力饮了两口。
　　唐预旁边坐着的是李言合作多年的御用摄影，叫做郑松石，他对唐预早就欣赏有加，待大家彼此热聊起了气氛，他也邀唐预碰了一杯，说起他十分钟爱他给电影《秘密公路》所作的配乐。
　　唐预难以推辞，只得再喝。不一会酒精起了反应，脸一热，心跳也在加快。
　　他知道自己不可再喝，便抽身去了趟洗手间，在洗手池边敷了一把冷水在脸上降温，静静等着平息。
　　门旋之又开，是熟悉的步子，唐预从镜子里看到了周至野。
　　他在唐预旁边洗了个手，估计是刚饭桌上沾着了什么东西。但他洗得很慢，唐预自觉不方便再跟他这么单独呆着，于是扯了张纸巾擦了擦脸先出去。
　　等他重新入座后，周至野也回来了。

　　晚饭结束后，大家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散开，各自回到房间里休息。
　　唐预冲完澡休息了会，心跳逐渐恢复正常。只是人还毫无困意，穿着拖鞋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门口，就近蹲在外头感受山林里浸人心脾的空气。
　　他戴着耳机，嘴里哼着歌。
　　姜祯透过窗户往外瞅了一眼，道：“野哥，唐预好像就住在咱们旁边诶。”
　　周至野正擦着头发，闻言走来静静地盯着窗外。
　　“确实是他。”姜祯确定道，“这三月山里头夜晚气温那么低还在外面吹风，艺术家真抗冻。”
　　室内窗户紧闭，人在里面听不着唐预发出的声音，周至野看到他的肢体语言就知道他在哼歌。他蹲着的身体微微往前倾再摆回来，习惯性地跟着音乐的律动打节奏，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下巴抵在腕骨上，不知疲倦地晃过来晃过去。

　　第二天的开机仪式场地布置简单像李言一贯风格，但来了非常多的媒体记者，超出了唐预的想象。
　　这种场合上主要是导演、制片人和演员发言，没有唐预什么事，所以他都往边上站，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别添麻烦就行。
　　主演亮相的环节自然是今日记者到场的重点，随着主持人说出“周至野”的名字，现场一片欢呼掌声响起。周至野简单介绍了自己在影片中饰演的角色，没说太多。
　　摄影机红布揭开，宣布正式开机后，主创团队照例留下开机合影。接下来还有一个简短的群访环节，记者们可以再进一步提问，为今天的报道多挖点素材。
　　第一个问题直接冲着周至野来的，问他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出演这部电影。
　　“这是一个有共鸣的故事，制作班底也非常优秀。”
　　后面的问题除了偶有对导演抛出一两个以外，其他问题基本上都围绕着周至野打转。媒体要的就是流量，也深知问谁写谁最容易获得流量。
　　但也有剑走偏锋的。
　　“我想问下负责本片配乐的唐预老师，”星流周刊的记者冷不防地cue到唐预，唐预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人堆里被揪了出来。“唐预老师，方便说一下这次和老同学周至野合作的感想吗？据我所知，这应该是你俩首次在影视作品里有合作？”
　　虽说问题本质还是没有绕过周至野，但这是唐预第一次被公开以周至野同学的身份发问，再加上这种场合仪式他应对经验不足，此时确实有些紧张。
　　“首先我很开心也很幸运这次能参与到《热海》的制作，也感谢李导的信赖。”唐预还把工作证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此刻手指不自知地捏在绳索上像是在疏解紧张，“周……至野是很优秀的一名演员，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合作，这都是我很珍惜的机会。”
　　李言见状也补了一句，“唐老师这次给予了《热海》非常大的支持，能贴近电影进组现场创作，在这里也要再对唐老师说一声谢谢。”
　　本以为这问答就告一段落，哪知该名记者又飞快地把话递给了周至野，“周至野你也很期待这次跟唐预的合作吗？”
　　唐预下意识地望向他。
　　周至野熟稔地面对镜头，“嗯”了一声。

　　周至野的第一场戏安排在开机后的次日清晨。周至野扮演的角色叫孟阔，年龄设定跟他现实相仿，是个年轻医生。唐预拿到的剧本已经被他反复看旧，所以一看到场景就知道到了哪一幕，这是孟阔在西尘山失眠后出现幻觉的的一幕。
　　整部电影有三个大的故事场景转场，从孟阔所在的医院出走，讲述孟阔失去爱人后遭受医闹被迫停职的变故，便独自踏上寻人之旅行至西尘山意外经历山中凶杀案，最后回到家乡曳海的故事，对应生死，恶意，离别的主题。
　　孟阔接连遭受打击精神状态已十分不好，整夜整夜的失眠已经缠绕他很久。当他在房屋中凝结成团的黑暗里盯出了昔日的爱人轮廓，便毫不犹豫地起身追逐。清晨的山林中起了浓雾，孟阔眼睁睁看着人在雾气里似有若无，脚下的步伐因为急促失了章法，突然从山坡上滚落，撞到一棵树干，他蜷缩在零碎的枯叶里，不死心地往那山雾中望。
　　这一望，雾气里便什么都没有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唐预就在距离他十几米的地方，却不知周至野撞得疼不疼。他爬在地上奋力向前看那一眼的眼神，让唐预极度想控诉这份残忍。
　　现场是寂静的，甚至能听到周至野的身体压在碎叶上发出的“咯吱”声，在这寂静里，唐预忽然心痛地明白了。
　　他不是在演孟阔，他要给他看的就是周至野自己。
　　隔着大荧幕和现场观看的两种感受是如此不同。第一场戏，没有任何台词，没有其他角色搭戏，就靠周至野自己控场，但所有人都被真正拉入了《热海》里，光从李言的神情就看得出来，他在抑制激动，反复看了三遍监视器画面。
　　唐预看得很仔细，周至野的手背确实多了一道刮痕。
　　这场拍完短暂休息了一会，姜祯忙过来把周至野头发里滚入的尘土碎草整理掉。周至野喝了水，余光里知道唐预的视线未曾离开过。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唐预在这，他好像可以在这个限定的结界里毫无保留地倾泄所有。他觉得自己的病又被引了出来，像他曾经满脑子里只有“我想红”三个字一样的那种心病。
　　只要唐预看得到就行，只要唐预还愿意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