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遇》空车乘客

10、第 10 章

　　唐预打着哈欠踏出房门时，周至野和他对面的陌生人正好同时回过头看来。
　　周至野见他下一秒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蹦了回去，表情差点没绷住。他示意医生等一会，跑去房间找唐预。
　　他坐在床上，神色还带点慌张，“怎么办啊，我不知道外面还有人。”
　　“上门来给检查换药的医生而已，就算被人知道你在这又怎么样？”周至野不懂他的担心。
　　“说是这么说。”主要还是唐预自己心虚，无名无由地赖在周至野家里。
　　“出来吃早饭吧，厨房里有三明治和牛奶弄好没多久，要是感觉不够热你再微波炉加热一下。”周至野拍拍他的肩。
　　唐预轻手轻脚地出来，全程低头静默想把自己当个隐形人一样飘过去，直到医生交代完后离开才放松下来。
　　“怎么样，医生说什么了？”他关切地问。
　　“一切正常。”周至野展示了下他手上新换的纱布。“今天干什么？”
　　“我想弹弹那边的琴，可以吗？”唐预指了指，还惦记着。
　　周至野一副“这有什么好问的”的样子，推着他的肩膀走过去。唐预开心地坐定随手弹了几下后，马上就问：“你想唱什么呀。”
　　周至野被问住了，毕竟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唐预说过这句话，也不会有其他人像他这样去问一个演员。
　　“《Gravity》。”答案却给得毫无犹豫。
　　唐预只怪自己几秒前问得太过习惯毫无考量，以至于现在只得假装平静，弹奏音律起，周至野在他身旁坐下。
　　他不确定自己真如当初一样仍钟情这首歌，还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唤一声“Baby”的漏洞，可以赤裸无疑地诉说“Such a long long time”的惘然。
　　“Baby It's been a long time coming，Such a long long time.”
　　“And I can't stop running，Such a long long time.”
　　“Can you hear my heart beating，Can you heat that sound.”
　　“And then I look up at the sun，And I could see on the way that gravity pours on you and me.”
　　“……”
　　唐预曾经感谢地心引力让他们得以在一起，他说不出来高一那个晚自习后的冬夜里，周至野唱得和现在有什么分别，但一切又都分明不一样了，就像他们不再年轻，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在心里想着公交车晚点来就很好的唐预了。
　　他的手停下，周至野的声音也随之而止。唐预很想跟他说些什么，转头却在周至野身后看见了一个他从未想过会再见的人。
　　“你是……小预？”
　　周至野闻声也立刻回头，钢琴与大门有一段距离，两人在琴声中未曾留意大门指纹感应打开的声音。
　　周至野的母亲何晚庭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就如同唐预也是如此出乎她意料地在七年后又和他儿子坐在了一块。
　　唐预立刻起身，叫了一声“阿姨好”。
　　何晚庭先是看了一眼自己儿子的反应，而后应的这声问候。
　　“你怎么来了。”周至野接过她拎在手上的包搁至一旁，“什么时候回的国？”
　　“这不是看到你出事的消息就连忙飞回来了。”何晚庭凑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确认人没啥大事后才放了心，“你也真是的这样都不给我打个电话。”
　　“你来不来都这样，何必大老远地跑一趟。”
　　唐预老老实实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跟着两人的步伐。何晚庭感觉自己有点冷落了客人，这才寒暄起来。
　　“小预好久不见了啊。”
　　唐预只能笑笑，想着还是主动解释了下，“我也是看到周……至野的事所以来探望一下，之前因为一个项目的事碰了几面来着。”
　　何晚庭点点头，倒是没多问。中午还打算亲自做饭，三个人一起吃点家常菜。
　　唐预后来饭桌上听明白了，何晚庭大约两三年前就常驻国外，自己做了点服装生意。
　　“你也是有心，特意来看一趟。”何晚庭甚是感叹，“小时候你总来我们家玩的，跟小野也挺好。”
　　唐预心里有愧，不敢接话。
　　“那你现在怎么样，”何晚庭问，“成家了吗？”
　　“妈。”周至野打断她，面色不佳。
　　“没有的阿姨。”唐预桌下的手轻拽了一下周至野的衣襟。
　　“也没对象吗？”何晚庭丝毫不被他儿子的态度所影响。
　　“嗯……”
　　何晚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这一行也不着急。”
　　转而又迅速换了话题，“一会下午我去趟你外婆那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还是别去吓她老人家了。你也没给你外婆打电话？”
　　“打什么打。你自己都说了，难道我想去吓她。”周至野说，“她现在还没问估计不知道，你别跟她说太多。”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何晚庭看向唐预，“等会小预要不和我一起走，当是做个伴。”
　　“好。”
　　“不要。”
　　唐预和周至野同时回话，周至野瞪了唐预一眼意思是“你干嘛要走”。唐预忙抢声道，“你好好休息，我也打扰半天了，回头、回头再……”
　　“回头再来看我吗？”周至野很是机敏地抓住这话口。
　　唐预似是而非地胡乱点了头，推说：“我下午还有事。”
　　算是得了个保证，周至野倒不瞪他了，转向去瞪他妈。
　　何晚庭没接他那灼人的视线，拉着唐预又聊了些闲话，问了问他工作上的事，和周至野一起干什么项目啊之类的。
　　差不多两点来钟，唐预终是跟何晚庭一起出了门，临走前他想起昨天换洗的衣裤还没干，正遂了周至野的意，他让唐预下回再来拿，唐预也不好在何晚庭面前进一步暴露昨晚留宿之事，只得任他这么着。
　　何晚庭和他走在坡道上，周至野这别墅百米内无其他楼宇房栋，门卫保镖也是专门雇的，防护性非比一般，所以四下无人。待到了岔路口，唐预估摸着对方得打车了，但何晚庭却无此动作。
　　她跟唐预提议说：“附近有家咖啡馆，不如我们去喝一杯，顺便聊聊。”
　　饶是唐预在听到这提议时，心下已经有了异样，但也未能料到后面自己会听到怎样的一席话。
　　唐预得尽量避免饮用咖啡，便换成了果汁。
　　何晚庭出口惊人，“是小野主动找的你吧，我知道你不可能找他。”
　　直接让唐预失去了接下去的言语。
　　“那你应该也不知道，我和他爸已经离婚好几年了。”何晚庭露出一点微笑，“我俩第一次大吵就是为着你俩的事。”
　　杯子在唐预手上握不稳，他努力镇定，心下暗自祈祷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
　　“你们大学毕业没多久，小野就跟我们出柜了。”何晚庭说，“你是不是不知情？”
　　唐预的表情出卖了一切，何晚庭也猜到他儿子什么都没跟对方说过，又或者是没来得及说。
　　“现在说出来也不觉得什么了，我和他爸的感情早在小野小时候就破裂了，但是当时的我假装看不见听不见，觉得他爸只是在外头图一时新鲜，时间一过他还是会知道我和小野对他来说多重要。”
　　“所以我就等了一年又一年，忍了一年又一年，等到后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过个什么日子了。”何晚庭觉得当初的自己确实可笑可怜，“但我不晓得小野也早就察觉到了我和他爸的真实情况，更不知道他早就发现他爸爸在外头有人的事。”
　　“我不清楚他心里是怎么藏着这些事看待我俩的，现在想来，他其实暗示过我鼓励过我很多次，希望我能听从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要被任何其他因素所牵绊，选择自己真正的幸福，他说过他会始终站在我身边。”
　　“但我却没能听懂，也或许是潜意识里故意听不懂。”何晚庭娓娓道来，“后来他就不怎么说了，跟我们的交流也少了。”
　　“直到你第一次来我们家，”何晚庭回忆初次见面的场景，“其实你们那时候就在一起了吧。”
　　唐预不敢承认也不能否认，脸色不自然地煞白了一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听何晚庭单方面把所有惊雷都挨个爆掉。
　　“不过我也没有那么聪明那会就能窥破，只是莫名有种感觉，就觉得这孩子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看着让人特别放心，可能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你就挺喜欢你的原因吧。”何晚庭说得真诚。
　　“小野当着我和他爸的面说出真相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他爸看上去捅死他的心都有，直接让他滚出这个家，从此以后就当没这儿子。”
　　“我也好不到哪去。”何晚庭眼里漫上一股凝重，“心里也跟天塌了差不多。想着老公这样，孩子也这样，感觉活着都没什么盼头了。”
　　“阿姨……对不起……”唐预喉头一哽，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这句道歉来得迟也不迟，无论有没有之于过去还是如今也什么都弥补不了。
　　“小野离开家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考虑清楚就离婚吧，说不值得。”何晚庭也有泪意，“那时我才知道，这孩子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在眼里。”
　　“后来将近一年的时间，我都完完全全找不到他，失去了一切联络。我跟他爸从此也真正形同陌路，离婚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对他儿子不耻，当然也对我有怨恨，怪我没有把小野教养好。”
　　“当小野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说他要去做演员了。”何晚庭问，“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刚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就又被打了个劈头盖脸。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会跟演艺圈扯上什么关系，他也从来没有表露过有这方面的兴趣和意向，但是他就是这么说了，笃定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我懂了他只是来通知我的，顺便潜台词是他给我养老，让我不用担心。”
　　何晚庭说着说着又笑了，“虽然他是我生的没错，但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有着相当不可理喻的一面。或许他就是要等到完全有能力负担自己的人生甚至是我的人生的时候，才会突然跳出来做出这样让人不快的告知。”
　　“人的想法真的很奇怪。明明之前的我也和他爸一样理解不了，男的怎么会喜欢男的呢，以后不要小孩了？老了之后怎么办？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也无所谓？”何晚庭问的几乎是所有父母都会有的问题，“但是我在和他爸离婚后，大大小小的地方散心散了小半年，忽然有一天就没有那么难以理解了。”
　　“这很奇怪是不是？”何晚庭抿了一口咖啡，“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的毕生所求，然后不断地接近。”
　　“我只希望我儿子现在还来得及。”何晚庭意有所指，“虽然我不清楚你们怎么分的手，小野他自始至终也不肯说。”
　　“阿姨，你可能有所误会，”唐预又忍不住揪紧了自己的膝盖，磨出了骨头异响，“我们现在只是朋友。”
　　何晚庭暂不做声，观察着他的神色后道：“小野他跑去当个明星，无非就是既没法真正离开你，也不敢再次接近你，但还希望自己仍然在你眼里，没有彻底消失。”
　　“我以为至少这一点，你现在心里头应该是清楚的。”

　　跟何晚庭分别后，唐预接到了俞辛南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俞辛南仿佛当作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的事，一如常态地让唐预回来的路上顺便买点水果。
　　到家后，唐预不想节外生枝，再让母亲注意到自己里头穿的衣服，叫了俞辛南一声说水果先放桌上了，就快步进了门，换了件自己常穿的才出来。
　　手机里周至野的消息已发了来，问他到家了没。
　　「到了」
　　「下次什么时候过来拿衣服？」
　　「再说吧」
　　唐预在键盘上来来回回地打了又删，删了又打，何晚庭透露的一切对于他而言过于冲击，一想到周至野独自离开家生活的那段岁月，心里变得酸酸麻麻的很不好受。
　　「你想说什么」
　　「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没什么」
　　「我还有点事先不说了」
　　唐预放了手机，趴在桌子上把自己耳朵遮起来，太多的声音纠缠在他周围。他深知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更给不了任何承诺，他必须得用一万分的克制让所有事情变得平淡宁静，不要再生波折。
　　他不知道周至野会不会因为他刚才的冷漠感到不快，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确实没有再主动找过他。等到唐预再次在新闻上看到有关于他的消息时，他人已在欧洲参加电影节活动，画面里已经没有外伤的痕迹，站立的身姿也很正常，想必恢复得还不错。
　　那两天在欧洲的时间里，周至野给他发过一次消息，是他在广场上喂鸽子的照片，照片里只能看到他的手心，鸽子白胖就在他手里啄食。听人说这些鸽子有的很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和平”，他还是觉得周至野这样有点冒险，万一又被啄伤了手不好。
　　就只有这张照片，发出的时间是欧洲时间凌晨四点，唐预没有回复他。
　　二月开年后，唐预开始忙新项目。不过年前结束的艺术群展活动还需要他作为音乐艺术指导的身份出席，有好几个影音展区的体验音乐是由他们工作室负责。其中有个分展的负责人叫做叶萧岚，是他大学时期的朋友，也约他现场碰面顺便聊聊五月份的一个合作机会。
　　这次活动由百年艺术院校乾里学院主办，汇聚了一波海内外十分知名的艺术家展演自己的艺术作品。叶萧岚在入口处接他，今天人格外多，唐预笑言果然是十分成功。
　　叶萧岚先带他去了三号展厅，里头几个展都是光影主题，走进后遍布多个回廊和异形窗口设计，跟利用了特殊材质和光影效果的艺术作品相得益彰。
　　两人边说边看，忽然人群开始往后方聚拢，叶萧岚拉着他站定在一边，“这个点应该过来了。”
　　“谁过来了？”唐预问。
　　“你不知道？”叶萧岚惊讶道，“周至野今天是下午沙龙的特别来宾，你跟他关系不是挺好的之前，怎么现在没联络啦？”
　　唐预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着他，面对叶萧岚的发问含糊其辞地一笔带过。以前他俩大学时期，周至野经常骑车过来找自己，被叶萧岚撞见过许多次。
　　乾里学院的院长荆重学亲自带周至野参观，眼看着以周至野为中心的人群正在往二人所在的方向前移，唐预忙躲闪至旁边，荆重学本就是邀请唐预促成此番合作的人，若是看到他必会打招呼。
　　“虽然不想承认，但今天这票老早就售罄一空跟他确实不能说没关系。”叶萧岚身上虽没有大众对于艺术从业者高傲自矜的刻板印象，但是对于演艺圈这种跟艺术圈只差一字的领域也没有多少好感，他能说这话，心里对周至野这人已算是看得上。他看了眼手中的介绍折页，“他等会要分享电影艺术理解相关的东西，你要看吗？”
　　唐预心想周至野估计也没功夫看得到自己，渐渐放下心来，“不看了吧，我们可以去别的展厅逛逛。”
　　两人正要转场，有人从身后拍了唐预一下。
　　“真的是你！”先闻其声才见其人，唐预惊讶地微张嘴，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忆之笑脸盈盈，声音清俏动听，“你不会忘记我了吧，前男友。”
　　叶萧岚闻言也吃了一惊，看了两人一眼马上找借口开溜，生怕自己跟着尴尬。
　　唐预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跟白忆之说道：“你自己过来看展吗？”
　　“和朋友一起来的，她在画廊那边，我过来看周至野哒。”
　　白忆之是个非常热情大方的女孩，当初俞辛南把她介绍给唐预，就是喜欢她身上这份爽朗劲，她和唐预那时没有缘分，这会再见只觉得碰着故人般的惊喜开心。
　　“其实我在APP上的活动介绍里看到了你的名字，当时就想会不会就是你。”白忆之来晚了点，没有赶上刚才周至野从这走过的场面，她伸头往前张望，自来熟地扒拉了两下唐预，有点半挽着带着他一块追一追，“诶一会沙龙要开始了，我们先过去吧，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唐预一个“不”字只说了一半，白忆之就先抢白了他，“这么久不见你不是这就要走吧，好歹当初我也算是真情实感尽心尽力地跟你处了两月，也没跟你妈告状，别太无情。”
　　唐预无奈地看她一眼，“你先把手放开行不行。”
　　放得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