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琉璃》一笑笑兮

2、第一章

　　东边的天空微微泛白，笼罩在天地之间的那一股朦胧的黑意也悄然散去。
　　浮云山脚下的村落里，村民们陆陆续续醒来，远远地便能瞧见星星点点的人影以及房屋升起的袅袅白烟。
　　一阵微风袭过，吹歪了白烟，也吹落了凝在狐狸尾巴上的露珠。
　　这是一只红狐，他衔着一个包裹，在背离村落的田间小路上，朝着远处的浮云山飞快地奔跑着。不消一会，那红狐便隐进浮云山的云雾之中，再不见身影。

　　“玉儿，你醒了吗？”桑吾放下嘴里衔着的包裹，轻声呼唤着，醉池的水面上映出一道火红狐狸的身影。
　　那小小的青鱼兴许尚未睡醒，迷迷糊糊间只闻得有人在唤她，眼前也是一团朦胧影子，却一时想不出谁会赶这么一个大早前来醉池叨扰，只在心里暗自嗔怪：好一只胆大包天的小妖，竟敢扰我小鱼大人的清梦！
　　那呼唤声越发急切了。
　　玉儿只好晃晃悠悠翻过身，收起自己白白净净的肚皮，摇晃着新鲜肥美的漂亮尾巴，小心翼翼地探出自己圆润可爱的脑壳。
　　清晨温暖的曙光映在她的身上，闪起漂亮的磷光，她舒服地在水里转了一个圈，水面上火红的狐狸影子被漾起的波澜惊得四散开来，岸上的狐狸则甩了甩尾巴，狐狸的面容上像人般翘起嘴角，笑眯眯地瞧着她。
　　原来是一只生龙活虎的桑吾。
　　浮云山上向来是百妖混杂，而其中又数狐狸最多，桑吾便是这成千上百只狐狸中的一只，用玉儿的话来说，一只再平凡不过的红狐狸，不像她，是这浮云山上绝无仅有的一条小青鱼。
　　玉儿略略朝桑吾打了个招呼，又一个纵身潜回水底，水花被惊地四溅，再现时已是一位鱼尾人身的明媚少女。
　　少女眉眼弯弯，明眸皓齿，如玉的面容上尚存一团孩气，而眼角却着一颗泪痣，在一片纯真之上凭添一份媚态，嘴角微微上扬，不笑时似笑，笑时四下风云皆起，荡起心中层层涟漪。
　　桑吾一时有些痴呆，纵然瞧过千遍百遍，仍觉心中欢喜，呼唤脱口而出，“玉儿！”
　　玉儿趴在石头上，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一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却又紧皱眉头，故作深沉道：“东西可都带来了？”
　　“在这里了。”狐狸正襟危坐。
　　“没有人发现吧。”
　　“没有。”狐狸甩了甩尾巴，一脸得意，“那群凡人连我的一根狐狸毛都不会发现。”
　　“很好。”玉儿的脸上复又染上笑意，嘴角的眼泪也不争气地直淌下来，但似乎又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便胡乱地抹了抹嘴巴，“珠子可留下了？”
　　所谓珠子，不过是玉儿随手在醉池底那堆积如山的宝珠里捡的，于人间而言，倒也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浮云山的妖精又向来讲究“知恩图报”，既然那些农户们如此无私地奉献出美味的小肥鸡，她自然是要回馈些东西的。
　　“按你说的，趁他们睡觉偷偷放在他们枕边了。”
　　“很好！”玉儿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朝着阿吾瘦弱的脊背用力拍了一下，他被震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稀里糊涂滚了一圈，化成一个狐耳狐尾的少年来。
　　少年虽是狐狸，长的却不似寻常故事里的狐妖那般美艳动人、摄人心魄，反倒生得眉目清秀，周身萦绕一股浩然之气。
　　不愧是一只吃素的狐狸。
　　“玉儿！”桑吾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沾染的灰尘，语气嗔怪，却全然不见怒色。
　　玉儿甜甜一笑，轻扯着他的衣摆，带着些许撒娇的口吻，“对不起，桑吾哥哥。”
　　桑吾本就无心责怪，但在望见玉儿那双不受控制朝着他脚边包裹“潜行”的手时，顿时又怒目圆睁，装模作样地生起气来。
　　那包裹就孤零零地躺在那儿，被一层薄薄的油纸包裹着，里面渗出点点油渍，在油纸上绽开出一朵朵油花，实在惹人垂爱。
　　可此时的桑吾似乎更需要“垂爱”，他板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玉儿，这已经是我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给你带烤鸡了。”
　　“嗯嗯。”玉儿不明所以，眼睛仍旧直勾勾盯着被桑吾默默推向身后的包裹。
　　“那，那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吧。”桑吾板着的脸上不知为何莫明染上一抹红晕，狭长的眸子也因盛着一汪喜悦而眯了起来。
　　玉儿抬头，眼中一团茫然，却在对上桑吾一双期许的眼睛后，下意识地东张西望。
　　约定！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玉儿不过还是一只尚未开化的小鱼，平日里吃的不过是些山间晨露，日月精华，虽不难吃，倒也是些索然无味的东西。在她堪堪能够化形那日，妖怪们为给小鱼庆祝，特献上了浮云山最最最好吃的东西——桑吾做的烤鸡。小鱼第一次吃这人间俗物，便一口万年，永生难忘。
　　可偏又不巧，桑吾是只奇怪的素食狐狸，如若不是大家再三央求，他绝不会烤上一只绝顶美味的烤鸡来。
　　对于此事，小鱼虽然愤愤不平，但又无可奈何。
　　于是，在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没有烤鸡的日子之后，小鱼感到空虚寂寞冷，终于把路过的棕色兔子知知吃进了嘴里，兔兔类鸡，虽不能饱腹，却能一解相思，只留一身口水的知知在风中凌乱求救。
　　终于，兔子给鱼出了个馊主意，“全浮云山的妖怪都知道桑吾喜欢你的。你只要对桑吾说，‘桑吾哥哥，你只要给我带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烤鸡，我就嫁给你。’你就能吃到很多很多烤鸡！”
　　玉儿虽有些不解，却还是将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桑吾听。
　　桑吾先是惊讶，涨红了脸，沉思许久后羞答答地问玉儿说的算不算数。
　　“算数！”，玉儿豪情壮志、信誓旦旦，“小鱼一言，驷马难追，如若食言，天打五雷轰！”
　　自此，一代烤鸡大计就此拉开帷幕。

　　玉儿眨巴眨巴眼，歪头笑笑，“桑吾哥哥，我饿了。”
　　桑吾呆愣了一下，明了此时玉儿的小心思，却没说什么话，只细心地为她拆开包裹，将那只散发着沁鱼心脾香气的烤鸡向前推了推。
　　少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桑吾哥哥果然最好了。”
　　桑吾有些无奈，盘腿坐到地上，托着下巴瞧着玉儿大快朵颐，但心中却还是空落落的。
　　太阳略又升起了一些，烤鸡也被风卷残云般收拾干净，玉儿搓搓手，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却在望见桑吾时摆出一副惊讶的姿态，“桑吾哥哥，你怎么还在这呢？”
　　桑吾面容讪讪，似乎他才是那个不知礼数的无理之人，“我们不是说好了，你要嫁给我的。”
　　“我有说过吗？”玉儿天真一笑。
　　“当然！”桑吾忽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玉儿你不想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不是很想。我住在水里，你活在岸上，鱼和狐狸是没有未来的。”玉儿撑起身子，想安慰地拍拍桑吾的肩膀，奈何够不到，只好美滋滋地在那条蓬松的大尾巴上揩了一把。
　　火红的狐狸尾巴瞬间炸了起来，狐狸的耳朵也不住地耸动，朝霞终是染红了狐狸少年的脸庞，也撩拨了他的心房。
　　“玉，玉，玉儿！”狐狸的睫毛轻颤，嘴巴也有些含糊，缓和许久才能故作凶狠道：“毁约可是要遭天罚的！”
　　“我才不信！”玉儿毫不在意地吐了吐舌头。
　　“是真的！”桑吾有些激动，“我的远方表哥就是因为总骗人被雷劈成了一只黑狐狸，你又不是没有见过！”
　　小鱼在水里晃晃脑袋，试图记起那只黑黝黝的狐狸来，好像确实有那么一只乌漆麻黑的狐狸，简直比乌鸦还要黑。
　　“那是他本来就黑。”
　　“你什么时候见过一只黑狐狸呢！”
　　“你的远方表哥喽！何况你见过他其他颜色的样子吗？”玉儿沉着应对。
　　阿吾张张嘴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因为事实确是如此，江湖上久有远方表哥的传说，可表哥却从未白过，红过，绿过……。
　　起风了。
　　阿吾泄气地垂下耳朵，在摇曳的风中轻轻颤动。
　　“可你当时说‘小鱼一言，驷马难追’的。”
　　“马跑的太快，很轻松追上鱼了。”玉儿被自己说的话逗得咯咯直笑。
　　风愈加紧了些。
　　“你当时还说，如若食言，天打五雷……”
　　“轰隆！”
　　桑吾话音未落，霎时传来一阵雷声，一道惊雷从天而降，顿时天色晦暗，风云皆起，四方涌动，而乌云在池塘正上方汇聚，凝成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雷声一下又一下落下来，夹杂着闪电，一时竟分不清昼夜。
　　在闪电来时短暂的光明中，桑吾仍旧僵硬地保持着刚刚说话时的神情，只有炸起的狐狸毛控诉着他的震惊。
　　“桑吾哥哥，我原以为你在骗人，你们狐狸最会骗人了，可没想到竟是真的。”玉儿好奇地打量着头顶奇怪的旋涡，旋涡嘶吼，仿佛要吞噬万物。
　　“桑吾哥哥，桑吾哥哥！”玉儿又唤了几声，桑吾方才大梦初醒，“桑吾哥哥你快去别的地方躲躲，我也要到水底去了。”
　　风云涌动，雷电未止。更不知何时起，旋涡的中心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影子，那黑影越来越大，似乎正逐渐朝着地面靠近。
　　“我……对不起……”桑吾哭丧着脸，还有些呆呆的。
　　“桑吾哥哥，你快去吧，我在水底不会有事的。”玉儿催促地摆摆手，率先潜入了水中。
　　呆呆的狐狸盯着小鱼消失的水面沉默良久，也终是同手同脚地跑向远处，消失在山林之中了。
　　天空愈加阴沉，似有沉重的喘息，伴随着低哑的嘶吼，回荡在整个浮云山的上空。
　　“嘭！”
　　在一声巨响过后，旋涡最涌动处的黑影穿透云层，直直坠入醉池，顿时四下水花飞溅，惊起层层波澜。
　　水中化回原身的小鱼只觉得天旋地转，水流翻滚，无甚所依，无处可靠，只得在这场巨大的浩瀚中随波逐流。小鱼翻滚着，竭尽全力才将将稳住身子，一股巨大的冲击便又接踵而至，混沌间，她似乎正在被一双眼睛凝视，从未见过的，却又莫明觉得熟悉，好奇的内心驱使小鱼去窥探那双眼睛，却终究在这片混沌之中陷入无尽的黑暗。

　　又起风了，是微风。

　　微风醉人，我做一场琉璃大梦，你亦是梦中之人。
　　是缘，还是错？
　　是开始，还是前世种下的苦果？
　　我曾灿烂如娇花，如今你亦意气风发。
　　不若沉沦，只待一轮明月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