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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献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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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升平的宫宴,不知比梁国奢华了几倍。
季夏灼站在最末席落座的程子文身后,满是沉默,全然不理周围人的议论与那不怀好意打探或窥视的目光。
这一状况,直到一声银铃般好听的笑声响起,宛如天籁。
皇帝面前,是谁胆敢放肆?
故而,这旁若无人的笑声瞬间将全场目光从梁国质仆二人那里吸引了来。
“嘻嘻!让我看看是哪位寿星过寿啊?呀!是我风神俊朗的父皇大人啊~”
说话的褚嫣身着鲜亮红艳的缕金绸缎齐襦裙,长及曳地,头上带着玲珑彩绣梅花钗,一双灵气的桃花眼未语先笑,喜气洋洋的,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听完那几句甜甜的“父皇”,皇帝立马笑得两眼弯弯,喜欢得不得了。
二皇子褚懿怒喝道:“皇妹还是这么不懂礼数,岂敢在父皇面前言行无状!”
褚嫣心下一惊,有种奇怪的预感。因为照往常,他并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这么说的。
皇帝不悦地瞥了眼褚懿,不满道,“你皇妹妹年幼,性子本就活泼直率,你身为皇兄,何苦为难于她?”
褚懿自然没了话。
“嫣儿,来父皇身边坐。公主府可还住得惯?两日不来宫里,父皇都想你了,嫣儿想不想父皇?”
褚懿脸都绿了。
“回父皇的话,儿臣自然思念父皇,只恐再入宫后,不要再遭无端指责的好。”褚嫣一皱眉,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就可怜。
皇帝眸中闪过怜爱的水光,“傻孩子,皇宫就是你的家,谁敢责难你就是跟朕过不去。”
话中有话,褚懿愤愤不平。
“对了!父皇父皇!快看看我的寿礼!”
皇帝对上宝贝公主,立马变成笑眯眯的面孔,“呦,嫣儿要送给朕什么呀?”
“嘿嘿!是一副棋!”褚嫣蹦蹦跳跳,兴冲冲地差人把礼物呈上来。
皇帝:“哦?”
程子文听见皇子间的小冲突,本就没怎么抬头,闻言脸色煞白,抖着手跟身边的季夏灼耳语,“她她不会是送了我那副棋然后说是我……”
主子慌乱得不行,季夏灼却站得笔直,淡然道,“不会。”
语气笃定。
与此同时褚懿的礼物被人恭恭敬敬地呈上来。
是一卷厚厚的图纸,徐徐展开后,竟是一张精细的地图!
褚嫣行礼:“父皇,这张江山坤舆图送给您,天下都是您的棋局!”
皇帝龙颜大悦,“吾儿用心了!”
褚嫣能讨得他的喜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战国本就群雄争霸,而齐国首次称帝,此举在大国博弈中本就有利有弊,并非常人所能承受,一干众臣与皇帝商议颇久,实在辩不出究竟应当如何。
皇帝烦闷之余,就着顽皮闯入的小褚嫣问询,原本也没指望从一个孩子嘴里听出什么来。
但他的这位无上珍宝三公主却说,“皆可。”
皇帝不解。
褚嫣:“父王无论称帝与否都是嫣儿的父王,齐国无论衰弱与否都是父王的齐国。”
齐王茅塞顿开,恍惚间想起褚嫣诞生时的八字异象,果真是天降祥瑞!
为帝王者,谁人没有一统天下、江山百年的雄心?褚嫣这份礼物还真是送到了他心坎儿上。
程子文终于把心落回了肚子里,颇不好意思地跟季夏灼道,“是我小人之心误会那孩子了,还以为她要陷害于我,没想到竟颇有巧思……”
在场众人无不恭贺“天子万年”,一时间气氛无比融洽。
却是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嫣儿的礼物孝心感人,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东边邻国友邦不甚清晰,如今正有一位齐国远道而来的世子,今儿个正好是父皇的寿辰,不若世子将小妹的贺礼补充完整,也算锦上添花!”开口是大皇子,寥寥两句宛如不经意的闲谈,但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齐梁两国虽偶有摩擦,却终不是水火不容撕破脸的程度,不然程子文也不必行这一遭。
不过……哪个友邻来你们国家地图上把自家抖搂个干净的?
褚嫣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出宫不久,皇兄们的行为愈发让她觉得陌生。平日里只觉得大皇兄跟父皇一样是站在她这边儿宠着她的,二皇兄好跟她呛两句,小煜儿最喜欢跟她玩儿像条尾巴似的。
眼下是兄长为难朋友,她该怎么做呢?
犹疑片刻,针落可闻的宴席上,程子文终于站了出来。
程子文行了大礼,道,“在下才疏学浅,尚能勉强识得几个字,哪里通晓书画之道,不敢在天子面前献丑,还望大殿下海涵。”
看着程子文叩头的样子,褚嫣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儿。
她娇纵肆意的殿堂所有人都捧着自己,然而在程子文眼里,所见之人无不是想从他身上叼下一块皮肉的仇敌吧。
“皇兄……”
大皇子突然笑着开了口,“修图作画自有专人负责,嫣儿也不过是为着父皇欢心才亲自动手,孤也是一样的心,开个玩笑讨个喜气,世子怎么还当了真?值此佳节,世子不必拘束。”
程子文苍白着脸回到座位,袖中是握紧的拳头。
褚嫣抿唇不去看,想必季夏灼也不好受,而她立场有别,什么都做不了。
所幸插曲不大,她的坤舆图开了先例,因而各皇子也开始依次献礼。
褚嫣注意到大皇子刚献完礼,二皇子的脸色就立马白了,眼神甚至是惊恐的。
不过是江南打捞上来的珍珠做的冠冕,看着挺有光泽的,有什么问题呢?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褚嫣心不在焉地想着。
直到小煜儿也规规矩矩跪下献礼,褚嫣才有了笑脸,又想起偶遇季夏灼那日,几个人都老老实实陪她玩女帝游戏的样子。
“父皇,儿臣和三皇姐一样,亲手做的礼物。”小煜儿伏在地上小小一团,笑起来眯着眼十分乖巧可爱。
但寿礼打开的时候,众人皆骇然失色。
那盘中之物竟是一块朽木雕龙,空洞的龙眼的位置落下红色的烛泪。
朽龙泣血!
“大、大胆!这就是你送的好东西?平日装出正人君子……你竟有如此歹毒之心!”二皇子率先开口骂道。
皇帝怒目圆睁,用力摔碎手中把玩的佛链。佛珠劈里啪啦滚落一地,所有人都连忙下跪。
“陛下息怒!”
皇帝怒道:“来人!将五皇子关回宫里严加看管,谁也不许见!”
小煜儿腿已经吓软了,哇哇大哭起来,被人带了下去。
褚嫣皱着眉,终于还是离席跪下,“父皇息怒!儿臣亲眼见过小煜儿给您做的礼物,是一只木雕的小猴子,一小刀一小刀慢慢刻出来的,手都不知道划破几回了。”
“这分明是有人换了他的寿礼!”
“褚嫣!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此等对天子不敬乃至罔顾人伦纲常之事!就算你身为皇姐念及手足之情为其开脱,又将吾皇、吾父置于何处!”
褚懿眼里倒映出褚嫣慌张焦急的神情,原本不足的底气仿佛被灌注了养料,尤其像一条被喂了血肉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张牙舞爪。
褚嫣尚且年幼,一时关心则乱,被嫌怨已久的褚懿狠咬一口。
“皇上!”褚煜的生母不管不顾地跪爬上前,“煜儿他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况且嫣儿也说了,其中必有误会!还请皇上网开一面!”
“祺贵人,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直到他们各自落了话,皇帝都没表明什么态度,但祺贵人提及褚嫣时,他却眯了眯眼。
“是是!我褚嫣敢给五皇子褚煜担保……”
褚嫣话还没说完,皇帝奋力一掌打在龙椅上,她只觉后背的脊梁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冷汗瞬间下来,辩解的话断在嗓子眼儿发着抖说不出来。
帝王威严便是如此吗?
可这是素日里无比宠爱她的父皇啊……
一种极致的陌生逼得褚嫣大脑空白,鼻子一酸,恍然的刹那倏地浮现一个事实,她是没有亲娘的孩子,她的母妃怎么就不在她身边呢?
众人同褚嫣一起纷纷跪地劝圣上息怒。
“嫣儿,你还是谨言慎行,莫叫父皇寒了心!”褚懿露出狡黠的神色,“儿臣懿请……”
沉默许久的大皇子这才开了口,“老二,你也少说两句——父皇,儿臣请命代审此案,必定查处幕后小人,还皇嗣一个清白!嫣儿既愿意为煜儿作证,这几日便不急着会府,且先在宫中与皇兄一起查案可好?”
好话都给他说了。
褚懿咬咬牙,心里唾弃,到头来又被这只老狐狸捡了便宜。
回宫住。
褚嫣神色黯淡,脂粉都难掩那一瞬的惨然。
她软磨硬泡非要出宫建府,哪怕冷清简居,为的不过是能高枕安眠。
别看小公主现在又懒又馋、睡神附体,但半月前尚且惊悸心慌,夜不能寐。
原因便是被冷宫中一个偷跑出的疯了的妃嫔吓着了。
太医瞧了许久下了些猛药才将人从意识不清醒的颠倒梦境救回来。不然如今活蹦乱跳的三公主早变成一个疯子了。
当然,此间病痛折磨以及那刻骨铭心的恐惧都只有她自己这个十二岁的小娃娃能体会。谁让她早早没了母妃。
因此,此次筵席风波上,大皇子提出的方案看似切实中肯,照顾到了各方的意愿。
所有人都以为褚嫣会乖乖顺坡下地点了头。
“嫣儿?嫣……”
“不!”
大皇子正轻轻唤着她,结果褚嫣像是梦魇乍惊,几乎喊破了音。
“我不要回宫里!我不要!我……”褚嫣瞪大了眼睛,落下惊恐的眼泪。
“就按渊儿说的办。”皇帝没再看褚嫣一眼,被公公扶了回去。
“彩蝶,我害怕。”途经御花园的路原本没有什么,但在褚嫣眼里那些影影绰绰的山石草木却好似张着血盆大口的魍魉魑魅。
天色渐暗,耀武扬威的小公主这才显现出符合年龄的怯意。
彩蝶是新来她身边伺候的,但凡有别的法子,褚嫣也不会露出自己这副怂样。
“啊!刺客!彩蝶有刺客!”褚嫣面无血色指着晃动的树梢。
彩蝶偷偷掰开褚嫣因为害怕,而在自己胳膊上掐出来的指甲印儿。
“殿下,那是有麻雀飞过。”
褚嫣扬起小脑袋,听出彩蝶的不耐烦,委屈地憋出泪来,竟是没敢再乱叫。
“那边是冷宫!我不要从这里走!”
平日里的嬷嬷知道褚嫣忌讳走这条道儿,都宁愿绕点路将其绕过去。彩蝶并不知晓这一点。
今天褚嫣耷拉着脑袋心神不宁,全然让彩蝶领着走,等反应过来时,冷宫吱呀的铁门已经在十米开外半张着嘴等她了。
褚嫣面无血色,甩开彩蝶的手,叫喊着扭头就跑。
“殿下!”
还没跑两步,倏尔撞到了什么东西,褚嫣摔在地上,捂着脑袋刚想流泪,就被眼前的身影吓得憋了回去。
一个瘦削锋利的黑影比远处的树影更显幽深,跟夜色近乎融为一体。褚嫣下意识觉得它不是活物。
黑影还冲她抬头!
褚嫣腿彻底软了。
“鬼啊!!!”褚嫣喊破了嗓子。
黑影!黑影……给她下跪了?!
“殿下?”熟悉的女声响起。下一秒,一张大手覆上了她发抖的小脸儿。
兰若。
褚嫣皱起眉头,整晚所受的委屈被她堪堪忍住。
“害怕吗?”
季夏灼这句简单的话,让年少的褚嫣奋力藏起的情绪全部功亏一篑。
后者趴在季夏灼背上,让滚烫的眼泪淋透了对方的脖颈。
季夏灼知晓所有,却是心照不宣的没说破。
他国皇家事,不是她能置喙的。
褚嫣哭够了,热乎乎的小脸依赖地贴在季夏灼的手臂,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在寻求安慰,“兰若,你今日为何来找我了?”
“确实有一事相求。”季夏灼严肃道。
褚嫣撅撅嘴,但也不由坐正。
季夏灼:“在下来换回我家主人那套棋。世子母妃的旧物,终不应随便易主。”
褚嫣:“?”
就只为那副旧棋?
褚嫣的小脸垮了下来,两手抱臂道,“送了人的东西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世子想拿什么跟本公主换?”
难不成以为她不受宠了,也跟着欺负她?
褚嫣抿着嘴,虽然还凶巴巴地瞪着眼睛,但双目已经染了泪花。
季夏灼深吸一口气,试探着轻轻问道,“在下,行吗?”
褚嫣心头一动。
支支吾吾的不回答。
下一秒,“咻”地一声暗箭射穿了薄薄的窗纸。
“殿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