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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7. 鸠占鹊巢 ...

  •   春风泼了盆雨水,将空气仔仔细细搓洗过一遍。

      在枝叶间等了几个钟头的鸟雀们来不及等到阳光把翅膀上的水珠晒干,急匆匆地扑棱着飞到低矮的绿化带里,仔细寻找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肥硕虫子。

      来来回回忙了十几趟,嵌在树桠分支处的鸟窝里的幼鸟终于消停了下来,不再叽叽叫着催促父母投喂。

      “哇……地上怎么这么多蛋壳!”

      收拾好车上零食袋子的何应悟刚从车里下来,便跟着谈嘉山的视线蹲到了地上,语气里还有些怜悯的意思:“还有眼睛都没睁开的小鸟崽子呢……是风太大了吗?它们怎么就从窝里掉下来了。”

      “窝里应该是被杜鹃之类的鸟类卵寄生了,”谈嘉山抬起头,望向头顶只剩下一道孤零零却得意的凄厉鸟鸣声的草窝底部,“它们破壳后会用背部把窝里其他作为潜在竞争者的幼崽和鸟蛋推出窝,以保证自己独占食物配额和生存空间。”

      “鸠占鹊巢这成语居然是写实派。”

      何应悟不由得感慨道:“在外辛辛苦苦抓了一天虫子的喜鹊妈妈,回窝以后看到只剩根独苗苗了得多难受啊。不对,说不定还得认贼作儿?”

      “长着眼睛却分不清好歹,被当作血包来剥削也是活该。”谈嘉山嘴里说着嘲讽的话,脸上的表情却不似平时开玩笑那样轻松,“走吧,还剩最后一家店。”

      何应悟亦步亦趋地跟在人身后,走进挂着仿古样式牌匾的饭店。

      这家店的选址下过功夫,店面正选在豫章新老城区交叉的十字路口附近,再加上出店两百米不到就是地铁口,哪怕今天是工作日,店里座无虚席的场景隔着落地的高透玻璃也能一览无余。

      由于本次评审活动流程特殊,杂志社特地根据各个城市的餐厅数量及距离进行了重新评估,在原定的评审周期基础上,为各个评审单元增加了四到五天的时间。

      豫章评审周期原本长达十天,但时间才刚过去一半,评审的店面便走访得差不多了。

      至于原因……何应悟翻开手里的点菜本,心情复杂地摸了摸菜单顶端“谈氏食府”这四个大字,担心地抬头去看谈嘉山的表情。

      抽到来豫章的评审任务后,何应悟便做过功课。

      谈氏食府作为老字号赣菜店,以调味鲜辣、烹饪方式复杂、食材要求极为严格的豫章传统菜式扬名。

      这家店的名字他还在另一个地方见过——那位自称谈嘉山弟弟、名为谈乘潮的男人的对裱名片上,正用烫金凸印着“谈氏食府餐厅经理”的头衔。

      至于对方为什么把名片塞给何应悟?

      自然是因为谈嘉山见了对方,冷冷甩下一句“别来烦我”后转头就走。

      醒过神来的谈乘潮只堪堪来得及将名片塞进慢一步上车的何应悟的背包侧袋。

      想到谈嘉山的冷漠回避态度,出发前的何应悟曾表示自己可以独自搞定这一回的评审,只是在工作方面从不含糊的谈嘉山并没有接受他的提议。

      按照正常流程入座点好菜,才刚上了几盘凉食,就过来了位服务员将两人往包间引。

      理由是这张桌子已经提前被人预定过,是取号人员不小心误排了桌,为此餐厅特地腾出了一间刚收餐的包间给到二人使用。

      “那让他们去包间就好了,我们用小桌就行。”

      服务员显然没想到谈嘉山会作出如此回答,他只得无助地朝收银台那边眨眼睛,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老早就认出来人的餐厅经理把手头的活交给服务员,小步跑了过来,讪笑道:“小谈啊,你看看你,回自己家吃饭也不打个电话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叫厨房提前备着……”

      “谁在店里?”谈嘉山懒得和人客套,问得直接犀利。

      餐厅经理沉默了会儿,不再拐着弯示好,点点头后俯下身子低声说:“老板他们这几天都在。小谈,你就当卖何叔一个面子,别让我不好做……”

      谈嘉山本来想拒绝,但他看着在店里干了得有小十年的何叔鬓角边的白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招呼何应悟跟自己走。

      推开包间门,只见旋转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除了他们出于评审目的点的招牌菜品,还端上了不少没出现在菜单上的特色肴汤。

      正对着门的主座上坐着对约莫五十五岁上下的中年夫妻,旁边的是紧张得立即坐直了身子的谈乘潮。

      中年男人表情严肃倨傲、身前的茶水已经喝了半盏。

      被谈嘉山带着径直坐在靠门位置的何应悟才扫了一眼,心下猜测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大概就是谈嘉山的父亲。

      谈父的上半张脸与谈嘉山极为相似,但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被时间刻印在眉心、眼周的皱纹一条叠着一条,为对方平添了几分威严。

      谈父身侧的女人虽然也上了年纪,但她的姿容保养得还算柔曼,一双水光盈盈的桃花眼更是全程黏在谈父身上。

      中年女人正端着紫砂壶在给茶盏添水,见人进来了,连忙站起身来温柔又热情地同两人寒暄。

      “回来了也不知道和我们知会一声,还得我来请!”

      谈父埋怨意味颇重的质问间带着长辈独有的理所当然态度,但谈嘉山却没有回应的意思,甚至连头都懒得抬。

      见饭桌上的气氛实在凝重,噤若寒蝉的何应悟不好率先开口,只能有样学样地跟着表情如常的谈嘉山低头闷声吃饭,只是连咀嚼都放慢了动作。

      还好味道不错——

      胶质稠过芡汁的红烧小甲鱼醇香软糯,尤其是巴掌大的甲壳边上那一圈裙边,用筷子蹭两下便会像果冻似的绽开,包裹住底下晶莹的米粒。

      粉蒸五花肉仍尝得出挂糊里香料与米粉的味道,哪怕是夹一块码在蒸笼底下吸收油脂的红薯块,也能体会到赣式粉蒸肉荤素融合、脂润绵软的口感。

      这拧巴的一家子人都不说话,只能依稀听见谈嘉山手里瓷质的勺子与碗盘相撞的声音。

      本次评审的必审菜品——豫章酥鸭刚上桌,谈嘉山便不客气地给何应悟夹了只金黄肥润的鸭腿,另一只则夹给了自己。

      这道菜被谈氏食府列为店里的招牌菜品,在菜单与推广中大肆营销。

      同样是豫章酥鸭,它的味道层次确实比何应悟前几天在其他赣菜馆里吃到的那几只要好上不少,皮酥肉烂、酱香浓郁,接近《四方来食》对铜筷子级别主菜的评审标准。

      之所以说是接近,是因为它仍然有显著的缺点。

      融合西式摆盘经验撒在酥鸭上的玻璃芹嫩叶和香菜碎虽然美观解腻,但同时也破坏了鸭肉的本味。

      再加上为了使得出品更快,鸭子被复炸过一次,头一回填料隔水蒸时沁入皮肉的香料味淡了几分不说,就连骨头里的鸭臊味也被复炸的热油激出来不少。

      实在是画蛇添足,何应悟在谈嘉山放下筷子的动作里读到了类似的评价。

      对面的谈父摆了半天的架子,却没等到谈嘉山服软。

      眼见对面两人一上桌就吃,也没把自己这个长辈当一回事,眼见谈父终于沉不住气地拍响了桌子,“出去混了几年,连为人子女最基本应该有的礼貌都没了?”

      这动静倒是把一旁盯着两人看的谈乘潮吓了一跳,谈父继续怒道:“和你说话呢,你现在在长辈面前就这么个态度?”

      “哦,您不是四年前就和我断绝关系,就当家里没我这个人了么?”

      谈嘉山就着何应悟的杯子喝了口桂花茶,原封不动地拿对方的讥讽的话还击回去:“你们现在对待客户就是这么个态度?”

      “小谈啊,你别这么和你爸说话,这几年大家都一直惦记着你呢。”

      中年女人安慰地拍拍险些准备站起来破口大骂的谈父的背,边给人顺气边当着和事佬:“阿潮说前几天在其他店里碰见过你,你爸当时可开心了。但我们联系不上你,只好在店里待了好几天,还特地嘱咐保姆看到你回来第一时间和我们讲。如今好不容易见上面了,你怎么……”

      见谈嘉山不回应,女人难免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小谈,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言。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总是要向前看。当年、当年的事情我们谁都不想的,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小题大作——”

      “小题大作?”

      吃得差不多的谈嘉山慢条斯理地用干净纸巾擦干净嘴角、拿茶水漱过口后,这才开启冷嘲热讽:“秦女士,您刚刚说的小题,是指您二位在我母亲婚姻存续的第四年便产生婚外情并且诞下非婚生子;还是指试图将我母亲的医嘱藏起来,试图将她留给我的那部分遗产偷偷变更为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

      “至于您说的大作,是指我在得知你们在外婆刚去世后连给长辈操办后事都顾不上、先急着去变更营业执照的法人代表为你们夫妻俩这件事以后从谈家食府请辞,眼看着你们营业额降到我母亲还在世时的十分之一吗?”

      “谈嘉山!有你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

      毕竟有何应悟这个外人在场,包间里来来往往上菜的服务员也不少,谈父脸上挂不住,开口想打断谈嘉山的刻薄讥讽。

      但四年过去,谈嘉山早已经不吃这夫妻俩色厉内荏佐着绵里藏针的打压套路。

      “你们扮演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就够了,没必要带上我,尽管我当年确实是把秦女士和谈乘潮当做家人来看待的。老实说,如果不是那年乘潮动手术时被医生提醒档案内直系亲属不得输血,我还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竟然委屈求全了这么久——”

      “当然,我并不是在责怪她;相比起来,明明有家庭却无责任、把动物化本能当做自己抛弃道德底线借口的为人父为人夫的您,才是让大家都不开心的罪魁祸首。”

      谈嘉山说的都是实话,他的用词说不上有多恶毒,但也足够叫体面了一辈子的谈父恼羞成怒。

      见妻子开始啜泣,谈父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将手边的杯子摔了过去,冷冷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评价?”

      茶杯来势凶猛,谈父没留手、动作迅速且带着狠劲,同样在气头上的谈嘉山根本来不及躲避。

      在家务事话题中找不到切入点帮谈嘉山说话、只能在旁边干着急的何应悟反应要更敏捷些。

      他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性地匆忙抬手挡下茶杯,好歹没叫这物件砸在谈嘉山的额头上。

      这杯子是紫砂的材质,里头还盛着热茶。

      它隔着皮肉与指头骨相撞,磕出一声闷响,落到实木桌面上噼啪一声摔成几瓣。

      还有点儿烫的茶水顺着皮肤淅淅沥沥地滴答,一部分溅到谈嘉山的浅色提花暗纹衬衫上,洇开一片不体面的淡黄色水痕。

      原本还算镇定的谈嘉山顾不上再和这一桌人呛声,站起来时甚至带倒了椅子。

      他捉着人的手将其拖进包厢的洗手间里,打开冷水冲洗着何应悟手背上那片被热水烫得微微发红的皮肤。

      “让你今天经历这些,抱歉。”

      “没关系的。”

      何应悟试图抽回手,可半天也没能成功把手臂从谈嘉山掌心拔出来。

      他还想继续说话,只是在感受到谈嘉山紧绷的手臂肌肉因为突然卸下力气而引发的细细颤抖后,所有的苍白的安慰又全堵在了嗓子眼。

      何应悟反手攥住谈嘉山的无名指和小指,捏了捏,解释道:“那个茶杯很小,水也已经凉了,不痛……”

      “不是痛不痛的问题,你不需要因为我……”

      谈嘉山的肩膀沉下来,他用另一只手低着头回握住何应悟的手指。

      大概因为担心把人弄疼,谈嘉山的动作轻柔得接近于抚摸,他又重复了一遍:“抱歉。”

      淙淙的水柱将稍微有些儿泛红的手背皮肤颜色冲淡后,沿着两人手掌交握的部位直直地往下落,把何应悟存了许久的疑惑碎片连成了一条线。

      他看得出谈嘉山已经尽力在压制情绪,好让场面不太过于难堪,但外面那对中年夫妻却不领情。

      包饺子式的大团圆情节向来被当作必需品,被硬塞进东亚家庭的传统亲情关系羁绊之间,在辈分、亲情、孝道的约束下,成为一道道病态的锁链,死死捆住“不听话的白眼狼”,将其送上以道德制高点为基石的审判席。

      不要小题大作、都是一家人、毕竟是长辈……这一类囫囵打圆场的话语完美的成为了这两位理亏者的遮羞布。

      少年丧母、青年被亲生父亲欺骗甚至逐出家门,谈嘉山会养成如今高敏且攻击性十足的性格也不奇怪。

      何应悟也终于理解,当遇上被兄弟背刺的丽姐蒸菜馆老板时,谈嘉山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人脉资源多管闲事地为其推广;

      他又想起在知乐园用餐那回,当何应悟询问对方为什么选择独自打拼、而非继承家业时,谈嘉山在胡说八道间下意识举出全是兄弟阋墙、亲人离心的例子;

      还有在沂州过年那几天,谈嘉山在看着自己与姥姥、何岑互动时难得柔软的羡慕眼神。

      门外似乎是有人在吵架,不多时,虚掩着的洗手间门被拉开,谈乘潮有些狼狈地挤了进来。

      “对不起,哥,我去和爸妈说——”

      “你搞错了道歉的对象,而且该道歉的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

      谈嘉山头也不抬地给何应悟擦干手,直视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谈乘潮,“让开。”

      “阿潮,你多管闲事干什么?让他滚!”

      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栽培和维护的小儿子胳膊肘向外拐,谈父就来气,原本因为四年没见难得存下来的心虚和思念烧得干净,恨不得叫谈嘉山立马消失在自己眼前。

      “听见了吗?”谈嘉山没什么感情地重复道。

      谈乘潮的眼圈迅速红了,他别过脑袋、退出门外,给两人留出了出入的空间。

      .

      马成家有两辆代步车,为了方便来豫章出差的谈嘉山,他大方地把其中一辆借给两人代步用。

      何应悟刚系上安全带,正疑惑对方怎么迟迟不发动车辆,便被从驾驶座探过身来的谈嘉山按在了副驾驶座上。

      尽管两人已经越过了普通朋友的界限,也有过一次还算亲密的接触,但牵手、拥抱、亲吻……这些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在关上酒店门的瞬间便会被锁在两人默契的心照不宣以内。

      但此刻对方却顾不上这么多,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吓得何应悟向后仰倒,后脑勺磕在靠枕上。

      这个吻太急切,介于索求与啃食之间。

      像是被困沙漠几日的旅客终于走出干旱之地,恨不得把脸埋进绿洲的水源里喝到撑肠拄腹,以确认这不是自己在临死前躺在海市蜃楼虚景下的幻影。

      何应悟很快回搂住谈嘉山,顺着背脊中央向下凹的脊柱沟安慰似的抚摸扑拍,动作轻得像是在哄孩子。

      安抚之下,将何应悟的嘴唇咬得微微刺痛的牙齿终于收了回去。

      谈嘉山带着歉意,为其疗伤似地细细舔舐着刚刚在情绪失控下被自己蹂躏得通红的唇瓣。

      现在正是下班时间,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路面停车点,窗外的车流和行人像开了快进按钮一样匆匆路过。

      对比之下,只有空气内循环机运转声的车内显得格外安静。

      因此,从何应悟肚子里呱呱蹦出来的肠鸣声也就格外响亮。

      “晚上没吃饱?”谈嘉山揉揉何应悟没长多少肉的肚子。

      “……”

      何应悟不想回话,把脑袋埋在谈嘉山颈窝里,一左一右捂住对方的两只耳朵。

      腹内的青蛙却没有消停的迹象,甚至还顶着谈嘉山的手掌嚣张地又叫了好几声。

      谈嘉山笑了一声,重重抹掉何应悟唇中因亲吻留下的水渍,给在肚里敲木鱼的年轻恋人系好安全带,点火开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27. 鸠占鹊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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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文章里提到的菜谱和约的图放在wb啦@发条鱼ooO 宝们可以在评论区分享自己所在IP的美食,说不定小情侣会来你家串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