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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权柄 ...

  •   杨淑心头涌起万千思绪,难以言表,无从宣泄,最终只是轻轻念出他的名字:“裴裕。”
      裴裕“啧”了一声,“三年不见,连表哥都不喊了。”
      “你不过虚长我一岁。”她原也不怎么叫他表哥,都是姓名相称。
      “就是多这一年的道行,我才能一眼看穿你破绽百出的乔装打扮,不像你,我都站在你面前了,还反应不及,准没怎么想我。”裴裕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苏府,“也是,都有苏哥哥了。”
      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杨淑很难不察觉,若是以前,她恐怕就不予理会了,但这次好不容易相见,杨淑决定哄一回人:“我给你寄过一封信。”
      裴裕愕然:“我怎么没收到?”
      “我让乌鸦帮忙送的。”
      裴裕沉默良久,才开口:“早就说过阿淑你养鸟的喜好与众不同,买只鸽子不好吗?”
      杨淑没等到他的追问,主动提及:“你不好奇信的内容吗?”
      裴裕反问:“那封信不是殿下凭空捏造的吗?”
      杨淑摇头,“我在便笺上画了一簇杨柳与桃花……”
      裴裕瞬间听出她的用意。绝胜烟柳满皇都。春风不度玉门关。塞北不比京城的桃红柳绿,只有数不清的飞沙走石和望不穿的大漠孤烟。
      “遥寄尺素,聊表寸心。”
      裴裕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今年留在京城过节吗?过了元宵再回,指不定能折枝早桃花。”杨淑知他三年孝期刚满,这才离开塞北,赶在年关前进京面圣述职。
      “纵有桃华万顷,春去花落,怎及阿淑一纸墨宝,常开不败。”
      “给你补画一幅便是。”杨淑嘟囔:“都怪那迷路的笨乌鸦!”

      皇宫的朱墙黛瓦镌刻着各种飞禽走兽,栩栩如生,尽显奢华。宫道两侧,没几步,便立着一个值班的太监,提着灯笼,隐蔽的死角中还有不少暗卫伺机而动,可谓壁垒森严,压得人喘不过气。
      裴裕在庭外等了半晌,皇帝的贴身内侍刘公公才慢吞吞地领他进殿。
      嘉和帝杨元先是东拉西扯地同他话家常,天马行空地兜了一大圈,方循序渐进地切入正题,“裴卿年少有为,青出于蓝胜于蓝,率三千精锐骑兵,专打闪电战、游击战,扰得北蛮疲惫不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瓜州、敦煌两郡,重振河西走廊,年后整军,攻克玉门关,指日可待,届时丝绸之路全线畅通,与西域外洋人商贸交易无往而不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殿内的暖炉木炭添得很足,却没能让裴裕冻僵的经脉活络起来。他乍然从天寒地冻的人间境掉进四季如春的温柔乡,被不合时宜的热气熏得头昏脑胀,勉力集中精神,听了一箩筐毫无营养的溢美之词,心累得无以复加,却又不能真犯迷糊,捧杀一词,重点在杀,杨元冠冕堂皇的吹嘘过后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杨元话锋一转:“只是年轻气盛,朝臣中参你的不在少数,穷兵黩武、刚愎自用,三年下来,军需耗资巨大,国库日益见底,百姓叫苦连天,长此以往,必难以为继。”
      裴裕咬破了干裂的下唇,尖锐的痛感和腥咸的味道让他保持理智,才没在面上露出讽意。
      “而河西走廊这一要塞,难攻也难守,为保沿路客商日后不受北蛮扰乱,必然需要铁骑营的将士长期驻守巡防,粮草运输便成了一大问题,塞北本就山高水远,河西走廊又腹地狭长,这路上所需的盘缠和时间,可不是小数目啊。”杨元的语气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裴裕咽下一口血沫,“臣愚钝,不知皇上此言何意,是命臣效仿三年前的蔡茂将军‘收缩兵力’、割土让地、退守嘉峪关吗?还请皇上明示。”
      杨元狂笑两声,嗓音粗粝得像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果然还是血气方刚、藏不住事的年纪啊!好啊,成天和一群老臣虚以委蛇,互相猜疑,朕也厌倦了。朕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召爱卿回京,一来是了解塞北边关的情况,二来正是要商议西北边塞粮草供给的难题,朕已有思量,楼兰地处丝路西端、近玉门关,国力不强,但坐拥整片沙漠面积最大的绿洲,水草丰茂,粮食富足,若是攻下楼兰,便能实现自给自足,粮草辎重筹措等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皇上,我朝乃礼仪之邦,而非虎狼之国,太祖开辟丝路的初衷,是为促进与周边诸国的文化交流、商贸往来,虽有北蛮侵扰,几经辗转周折,终也延续至今。楼兰与我朝素来交好,缔结互惠盟约,岂能因觊觎绿洲资源,背信弃义,公然进犯?”
      杨元暴跳如雷:“裴裕!”
      裴裕置若罔闻,挺直身板,义正言辞:“皇上知臣心直口快,忠言逆耳,冒犯天威,臣也不敢不言:师出无名,自陷于不义,兵家之大忌。众将士固不怕死,亦难从命。请皇上收回成命。”
      杨元怒火攻心,大声喝道:“你当朕动不了你吗!来人!裴裕以下犯上,抗旨不遵,以忤逆之罪,押入天牢,面壁思过,听候发落。”

      杨淑约了户部和钦天监的几名官员,与苏旭一同在苏府议事,商讨棉麻木炭等物资分发事宜,以资助贫民御寒过冬,个中细节一经展开,便你来我往地辩论了小半天,不知不觉便过了亥时。
      杨淑披着夜色回宫,刚跨进宫门,便见一名年轻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来禀报裴将军下午顶撞皇上,皇上勃然大怒之下,扣下了铁骑营的兵符。
      杨淑倒抽了一口气,当即被灌了一嘴西北风,冻得牙疼,“人在哪儿?天牢?”
      小太监点了点头。
      杨淑立刻提步往牢狱的方向走。
      小太监连忙补充道:“殿下,皇上身体本就不好,被裴将军气晕了过去,太医开了副药,也不知病情有无好转,您是否先去皇上寝宫探望一番?”
      别再醒来也好,省得再祸乱朝政、迫害忠良!杨淑面无表情地想。脚步却调了方向。
      “下午怎么起的冲突?知道吗?”
      小太监说自己在门口值守,因殿内争执声音较大,勉强听到一点。
      待他大致复述一遍,杨淑连大逆不道、一刀劈了杨元的心都有了,面上却依旧平静地吩咐:“传话给侯府的陆管家,脚程快一点,让他到南门接人,我了解一下父皇的病情便过来。”

      钟鸣漏尽,风烛残年。修长生殿,也无法长生不老。建求子台,也难以瓜瓞绵延。杨元吃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越发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命数和大限——
      他天性多疑多虑,也曾克勤克俭,然而无功无德,终究自暴自弃,落个缺子缺孙。
      “儿臣参见父皇。”
      儿臣?杨元一阵恍惚,喜色还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铺开,神志便已回归。他收好渴求落空的失望,仔细打量榻前跪地行礼的长女。
      她有壮志凌云的抱负,也有卓尔不群的能力,多年步步为营,一朝九转功成。
      借游山玩水之名,南下走访,结交江湖友人,四处打听,获知确切消息——为萧皇后接生的女中医早已病故,化作黄土一抔。其余随行侍卫,当年便被在流民暴乱中受伤的嘉和帝判了护主不力等同行刺的荒谬罪名。至此,她的出生,其余人等死无对证。
      待浙江地方官员胡作非为、贪污受贿的惊天大案落下帷幕,在他有意无意纵容下羽翼渐丰的长女终于回到京城,“父皇,可听过指鹿为马的故事?”
      “你自幼离经叛道,终是闯出了一条绝无仅有的帝王之路。”杨元屏退了侍从,方语重心长地叮嘱:“大梁的江山社稷,左右别无他选,托付给你,朕唯有一点不放心,朕知你与裴裕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裴裕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在军中民间颇有威望,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杨淑面不改色地说:“只是眼下鸟犹在、兔尚存,操之过急,父皇不怕像三年前那样功亏一篑吗?”
      三年前,秋冬之交,阳关事变仍历历在目。主将常胜侯裴烁偷袭后方的计划遭泄露,遇上北蛮大军埋伏,终是寡不敌众。主将战死,军心溃散,群龙无首。北蛮乘胜追击,一路攻打至嘉峪关。罪魁祸首副将蔡茂伏诛,依旧难平众怒,杨元不得已派年少一战成名的裴裕奔赴前线,既是守孝,也为服众,更需重整旗鼓。裴裕便在这般无以复加的压力和悲痛中,过快过早地成长为另一个裴烁。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杨元长叹一声,而后似乎被嗓子里的浓痰呛到了,开始剧烈地咳嗽。
      杨淑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与动作相反的是她的内心,阴暗地在想:这老人干脆咽气得了,多活一天,便多给她创造一个烂摊子。“父皇也知表哥与儿臣自幼一起长大,交情匪浅。父皇难道以为表哥不知阳关事变的内情吗?蔡茂是父皇派去掣肘常胜侯的副将,在即将攻克玉门关之际,欲假北蛮之手,除去父皇的股肱之臣同时也是心腹大患,以诈降之名,与北蛮联络,投名状便是常胜侯的排兵布阵之计!”
      三年前的阴谋诡计骤然间被杨淑三言两语地揭露无遗,杨元心神微震:朕这是作恶多端,咎由自取吗?他仓皇地抬起手,按住抽痛的太阳穴,“你是说裴裕顾念与你的总角之交,才隐忍不发?”
      杨淑避重就轻,“太医说父皇的病情,不宜操劳,需要静养。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望父皇恩准,了却儿臣的孝心。”

      是夜,皇上重病,卧床不起。太子监国,代理朝政。
      据宫人所述,太子昭掌权后,并未踌躇满志,不见意气风发,而是火急火燎地赶往南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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