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番外:好雨知时 ...
-
而且,平江早便不叫平江。
自本朝高宗皇帝开国起,平江便改叫苏州了。
明玉玖恍然大悟般笑笑,道:“先生是说苏州吧。先生说苏州的古称,我骤然没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啊。”沈簇目光沉静,淡然自若地陪笑,“多年不曾出此深山,小官人见笑了,我不知道平江已经改叫苏州了。”
“小官人又是何方人氏?”
“小生是慈溪人,祖上世居慈溪。”玉玖一向为自己的血统而骄傲,出门在外,别人问起来,不仅要说是慈溪籍贯,而且还强调祖上世居慈溪。
虽然大部分人并没有从明玉玖的强调中听出什么。
“小官人莫不是姓明,小官人坐下来说话。”沈簇请明玉玖坐下,“我只顾着远客来此,感觉高兴,竟也忘了招待的礼节。”
明玉玖又惊又喜地道:“小生正是姓明,先生怎么知道小生姓明的?”
果然正如这位小庭院的主人所言,他们真是有缘,他误入此间,而他如有神目般知晓他姓明。
他们慈溪明氏过去也是声名遐迩的显赫家族。
“慈溪明氏是赫赫有名的慈溪郡望。我焉能不知啊?”沈簇道,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好像恭维了明玉玖。
其实之前,在平江城之时,他真不知道慈溪郡望明氏。
明玉玖欣喜,因这沈簇知晓他们过去这个显赫的家族而对他好感倍增,“明氏已然没落,没想到先生居然知道我们这一族。”
慈溪明氏曾是一方郡望,传到明玉玖这一代时,家族江河日下。
但是比起改朝换代来,慈溪明氏显得更坚韧些。大兆都已覆灭了,慈溪明氏没落却不至于沦落到泯然众人的地步。
“说巧也实在是巧,拙荆正是慈溪城明氏出身。”沈簇笑了笑,转身朝里屋喊,“朱砂,朱砂,有位慈溪明氏的小官人,你快出来见见他。”
明玉玖扬长脖子向里看,一说是慈溪明氏的女子,免不得好奇万分。
“我来了,我来了。”朱砂口中应着,带着娇俏的笑容快步跑出来,“来了个姓明的小官人,是慈溪明氏的同族吗?”
朱砂穿着条墨色绣赤梅的裙子,小步跑起来,裙角便翩跹跳起舞来,上面的红梅仿佛栩栩如生地展示着花开一瞬间。
明玉玖眼睛看直了。
朱砂带着明艳笑容的面庞,亦如雪中腊梅花,勾魂摄魄的美,惊艳了明玉玖。
原来,他们慈溪明氏还有这一位貌美如天仙的女子吗?
为什么,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过关于她的一点形容。
“沈簇,你看看我这点朱砂有没有点偏了。”朱砂窜跳到沈簇身旁,矫捷若白兔。
朱砂靠着沈簇,俯身蹲下来,姣好面容笑嘻嘻地仰起来,俯视她的如意郎。
“我看看,偏是没偏,但有一些晕染出来了,”沈簇手指抹向朱砂额头的那一点朱砂,眸光里透出脉脉温情,“晕出来了,更好看了。朱砂,你真好看。”
“沈簇,一把年纪了,还那么不正经。有小官人在,我可是还害臊,要面子的。”朱砂反手将沈簇的手推开,站起来,笑吟吟地看望她的叔伯兄弟,“你也是明家的子弟吗?”
“是,小生是慈溪明氏子弟,小生自二十代之前祖先徙居慈溪起,我父祖这一支一直住在慈溪了。”明玉玖介绍道。
慈溪明氏是旷古久远、流传至今的大家族,明玉玖以自己姓明而感到深深骄傲。
“你的二十代祖先可是长弈公?”
明玉玖喜上添喜,道:“是,族谱上写的,先祖长弈公徙居慈溪。”
“夫人的父祖也是长弈公的后嗣吗?”
这便对了。朱砂的祖上正是长弈公,这位小官人与她的确系出同门。
“是的,我和小官人一样,我们同出自于慈溪明家,我也是明氏女子。”
“容小生失礼了。”玉玖用探究般的目光打量朱砂,“夫人瞧着面生,怎么好像没有见过。不知夫人是哪一支后裔?”
朱砂掩嘴笑了,“慈溪明氏有成千上百人,我堪堪只认得自家的堂兄弟姊妹,再远些的叔伯兄弟也不认识了。小官人看着我面生,当然不奇怪。”
“因为,我和小官人从没见过面啊。”
朱砂倚靠沈簇,说完,转过头深情地望沈簇一眼。感到困倦似的,将脸往沈簇手臂上蹭了蹭。
明玉玖如有所悟,“原来是这样。”
父亲说过慈溪城姓明的大多是长弈公后人。
但慈溪城姓明的的确太多太多,不下千人。
他不认识季朱砂,也就不奇怪了。
“能在此地遇见与我出自同族的夫人,也是好造化。巧极了,慈溪到这里要跋涉千山万水,我和夫人竟然能他乡相见。”
明玉玖确认过朱砂与他出自同族,喜笑颜更开。
原来老头说的好造化,是叫他在迷路之后遇着这样一位标致的同族女眷么。
“是啊,小官人与我有缘。现在天色向晚,出山恐有不便。请在舍下先住一晚吧,等明日天亮,叫我的沈簇哥哥送你出去。”
朱砂又扭头看沈簇,沈簇正温润地笑着看她,“刚刚嫌我不正经,那你方才口中喊的是什么。”
“沈簇哥哥啊。”朱砂撅嘴,非常骄纵地说道:“不让喊呐,不让喊,我便不喊了。”
“我可没有不让你喊,我哪敢对夫人令行禁止啊。”
沈簇拉住朱砂的手,眼中的怜爱,像皎月盈空,光鉴毫芒。
这对夫妻,当真是……明玉玖觉得眼前这对夫妻属实过分,外人在此,也不将恩爱样子收敛点。可怜他顾影无俦,心里受到了一些伤害。
翌日清晨,沈簇送明玉玖出山。
“夫人贪睡,起不大早,不能亲自送小官人出去了。”
沈簇念及夫人,眸光温柔缱绻。
“哪里哪里,小生应该谢谢先生和夫人留宿一晚。不然,这深山密林,万一小生落入豺狼虎豹之口,可怎生得了。”
沈簇推开篱笆,忽然停下脚步,“夫人昨晚临睡之前,托我转达小官人一件事,万望小官人答应。”
明玉玖道:“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小生愿为先生、夫人效犬马之劳。”
沈簇道:“夫人与我成婚多年,栖身乐浪孤山之中,未曾折返过故里一次。夫人之父、祖已经去世,他们过世时候,可怜我这夫人有家回不得,不曾尽儿女孝道。”
“可否有劳小官人回乡之后,在明氏祠堂我夫人父祖的牌位前设供上香。”沈簇眼神中的真诚恳切,令明玉玖不禁动容。
他好羡慕沈簇的夫人。
沈簇一定很喜欢很喜欢她,好像事事都为她着想,事事都以她为先。
“原来夫人的父祖业已过世了。我见夫人年纪不甚大,好像才二十来岁。”
明玉玖说完立刻后悔,即刻问道:“明氏祠堂,是在城西否?”
“对,就在城西。里头竖立了我岳丈其父祖的牌位。”沈簇仿佛并未因明玉玖的冒失而动一丝气,他仍微笑着,一副仙风道骨、超脱人间的模样。
“这等小事,何足挂齿。待小生回转乡中,便为夫人代为设供上乡。”
明玉玖恍然想到,似乎他连沈簇夫人叫什么也不清楚。
“只是不知道夫人的父亲、祖父是何名讳?小生如何能找到他们的牌位呢。”
“这也简单。我夫人乃恂字辈,岳丈名叫有光。小官人去问族中长者,必然有人知晓岳父牌位在哪行哪列。
详细地再透露一些出来,会吓到这位文弱的小官人,还是算了。
“夫君,你们还没动身啊。”朱砂站在门前,透过朦胧晨雾,瞧见立在篱笆前说着话的沈簇和玉玖。
“我正转告小官人,请他为你祭祀岳丈和祖父。”沈簇笑笑,转身喊道,“你起的早了,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那谢谢夫君。”朱砂唯唯含笑,“谢谢小官人。”
“有劳夫君走上一程了。”她一壁说着,一壁蹭蹭蹭地飞奔到沈簇身旁,老不羞地撒娇,“劳烦夫君替我送这位侄孙出山吧。”
次年春日,春深时分。
明玉玖动身南下,折返乡里。
明玉玖坐腻了船,行到扬州境内时,索性弃船上岸,还骑那匹乐浪郡购下的骡马,老骥伏枥般慢吞吞往南走。
庆幸自己正月一过,便动身回乡了。若再在乐浪久留,不免要生出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的悲怆之情。
“太公,你知道我们明氏一脉,哪一辈从恂字?”
长者见多识广,知识渊博。因而,玉玖先去问的太公。
“哪个字?”老太公耳聋,听不真切。
“恂,为下国恂蒙的恂。”
太公沉思良久,却说:“不知道。”
明玉玖退而求其次,去问祖父:“祖父,你知道我们族中有个叫明有光的人吗?”
“叫什么?”祖父满头白发,好在精神矍铄。
明玉玖期待地说道:“明有光。”
“明有光。”祖父沉吟,目光里呈出不解的怀疑,“你问他干什么?”
“孙儿旅居乐浪时,机缘巧合下,遇见了明有光的女儿。她请孙儿代她祭祀父祖。”
祖父向他投以责备的眼神,“你大了,人长高了,胆子也大了。”
然后,推说自己困乏,将明玉玖撵了出去。
明玉玖一头雾水,祖父老了,说话做派好像越来越神经兮兮。
明玉玖打算去问父亲,在他去之前,父亲先带着一根长树枝杀到了房中,“小宗桑,考不中科举便算了。人还学不正经起来了,居敢逗起你祖父、太公来。”
“那明有光死了三百年了,他的儿女确实从恂字辈。那恂字辈辈分是你曾祖父的曾祖父那代。你居然敢拿这些消遣你的祖父、太公。”
“不,父亲,我真的看见了。”明玉玖据理力争。
“我在深山里迷路了,有对二十出头的夫妻留我宿了一宿。攀谈起来,我才知道她和我都是慈溪明氏的后嗣。”
“父亲,我没有撒谎。我听她的夫婿喊她朱砂,她她她,她的夫婿好像叫沈簇。”明玉玖慌乱地回想当时情景。
是啊,那个年轻男子喊得女子朱砂,女子叫男子沈簇。
这难道不是他们真正的名姓吗?
如果他们要骗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是他们请我帮忙,祭祀父祖的。我们既然都出自慈溪明氏,那代为祭祀也并无不可啊。”
“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明玉玖的父亲气得乱挥树枝,一点儿没留力道,呵斥道,“明有光的女儿是前朝大兆的楚王妃,跟姓沈的人有什么瓜葛!”
这一下点醒了明玉玖。
他也曾看过家谱,留心过明有光的名字。因为家谱上写了,明有光之女得享殊荣,光耀门楣,是大兆的楚王正妃。
“小宗桑,我今天一定得打你一顿,叫你再胡言乱语,消遣长辈!”
玉玖之父将儿子一通好打。
明玉玖被打得皮开肉绽,身上疼痛,趴在床上苦声连连。
苦思冥想,想不通山中所见的那对夫妻究竟是什么人。
明玉玖趴着床上,熬了大半夜,意识一沉睡了过去。
睡梦里,他又来到了深山老林的小庭院中。
那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正坐在小窗下,低声絮语。
额上点抹朱砂的女子满怀歉疚,“没想到请他代为祭祀,反而使得他受了一通打骂。”
“不打紧,他是男子,躺个几天,便会好起来的。”沈簇浅笑,口气不以为意极了。
睡梦里,明玉玖突然醒悟过来。
原来,这对男女是已经死了两三百年的鬼魂。
同心季沈,死生厮守不负;罹难夫妻,孤山荒冢共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