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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番外:好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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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多年之后的故事了。
以临安城为天子驻地的大兆再度覆灭,北夷也被来自更北更冷地方的异族消灭。
又过了许多年,这片广阔的土地从四分五裂归于大一统。布衣出身的皇帝姓明,不过和慈溪城明家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某一天,慈溪城明氏族中一位年轻秀才赴京赶考。
新朝的都城定于乐浪,离慈溪城有十万八千里路之远。
年轻秀才自慈溪城城东码头出发,走水路,沿拱宸桥畔的大运河北上,行了一月,才到江淮境内。
再过了一月,才到乐浪。
他第一次赴京赶考,可惜名落孙山。
明玉玖下第羞归,暂时不愿回慈溪故里,便在乐浪附近出游散心。
转眼秋去冬来,蹉跎了三月时间,眼看年关将到,该打算打算回慈溪了。
但是,明玉玖出门时携带银两尚未花完,兼之思量寒冬腊月回程路苦。他是富贵子弟,一个娇嫩,吃不得苦,索性便在乐浪住下了。
寒冬时节,花费添置御寒衣物,又买了匹骡马代步。
大雪如鹅毛纷纷扬扬,明玉玖南方人氏,没见过这忒大的雪,兴起玩心来。
整理衣着,披件斗篷,牵来骡马,冒着大雪骑马出行。
明玉玖着一身玄色衣裳,披上件领口绣墨梅的斗篷,骑骡马在冰天雪地琉璃世界里悠哉悠哉地前行。
玉玖虽在乐浪待得久了,但乐浪许多景致却没去过。
城内尚且没熟悉遍,何况城外。
那天也是天公有意,竟叫他骑马一径向西,出了城门。玉玖策马扬鞭,少年人意气风发。
只觉心神畅快,映入眼帘的白茫茫世界广阔悠远,夹紧腿,扬起鞭,口中吆喝,忘了坐骑是匹骡马而非矫健骏马。
玉玖的坐骑赏脸,主人挥鞭子,骡马便扬起蹄子,吭哧吭哧地向前跑。
不觉跑出城外十来里路,没入皑皑白雪覆盖下的树林间。
明玉玖沉浸在骑马奔腾的畅快之意中,好一会儿才恍然发觉自己竟被骡马带到一处密林中,分不清东南西北,记不得回去的路。
“你啊你,你将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明玉玖苦恼地坐在骡马上,左右张望。
马儿一颠一颠地,颠地他两股发麻,浑身不适。
“不仅将我带到这深山老林里,还不让我骑你了。”明玉玖翻身下来,向着小畜生叹气“你的脾气那么大。到底你是畜生,还是我是畜生。”
明玉玖从密林一侧踱步到密林另一侧,怎么走也看不见出路。
这密林中的树木高大,不似家乡故里一年到头叶子也不会变黄的树低矮。
明玉玖抬头望天,天空在参天大树树叶遮蔽下,只露出个树冠轮廓勾勒下残缺形状。。
冬季的白日寒冷而短暂,明玉玖在密林中打转了一会儿,夜色很快便覆盖下来,向各处渲染。
明玉玖心里发寒,惊恐地瞪眼之际,密林深处传来了一声山林野兽喉咙里发出的低吼,吓得他登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这山里有老虎啊。
老虎可是会吃人的。明玉玖没见过真老虎,却知道山中之王的残暴,想他一没健壮到能打老虎的身躯,二不会爬树,今日困在密林中,难道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难道我们今天要命尽于此吗?”明玉玖绝望地低吟,爬起身来,轻轻地给了骡马背上一拳头。
他可不敢打重了这头愚蠢的坐骑,毕竟,打痛了骡马,吃苦的还是明玉玖自己。
“都是你啊啊啊,都是你这小畜生带我来的这里,我以为有什么洞天福地,原来你是带我来送死的。我就不该骑你这小畜生出来玩。”
明玉玖原想购置一匹大宛国出产的汗血宝马。
奈何一问马贩汗血宝马作价几何,马贩的回答让他在起初怀疑了对方是漫天要价后,突然意识到是自己坐井观天。
回家路上,明玉玖碰上个衣衫褴褛穿草鞋的老头,牵着匹半人高的骡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上去和老头搭话,“老丈,你这匹骡子可卖么?”
老头哈哈一笑,捋捋他那脏兮兮的胡子,笑容说不出的玄秘。
它不可不是骡子,它是匹骡马。
骡马不正是骡子吗?
唉,先生叫它骡子可不中听,它会不高兴的。它是骡马,是匹马。
明玉玖觉得老头说话有种故弄玄虚的好笑,“那便依老丈,叫它骡马。”拍了拍骡马壮硕的背,倒拍得他手疼。
明玉玖从老头手下买下了这匹骡马。
老头还煞有介事地叮嘱他说,好生照料,这匹骡马一定会带他意料不到的奇遇。
他将信将疑,由于奇遇久久未能发生,便把老头叮嘱忘了。
现在好了,他还以为是什么诸如桃花源的妙遇,原来是畜生带他送死来了。
明玉玖恼悔相加,想扔了骡马去寻出路,干脆把它留在密林中喂野兽,又不敢和它分开。万一真撞着了野兽,他可真就做了自寻死路的盘中餐。
走也不是,待着也不是,把明玉玖急得焦躁难安,只差当场哭爹喊娘。
当初下第羞归不敢返还故乡,生怕父母亲责怪,同窗取笑,丢了慈溪明氏的脸。
如今,瞧是瞧不见他们冷嘲热讽了,倒把命丢在这崇山峻岭中。
明玉玖长吁短叹,绝望无助地躺了下来。
才闭上眼,却有道嘹亮空灵的声音沿着地面传进耳内。
有人在唱歌,就在不远的地方!
明玉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来,侧耳听,听见那人唱的是:“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离散在他州。”
此曲,玉玖偶然听过一回,名叫吴歌,是昔年大兆亡国时,逃到吴地的百姓所作。
曲词哀戚,语调凄伤,正把那国破家亡的凄惨可怜直嵌进人心里去,仿佛身临其境。
那人反复吟唱着四句,月子弯弯唱到离散在他州。
玉玖循着声音找去,耳听得越来越近了,不胜欣喜,应和唱道:“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离散在他州。”
看见唱歌那人的身影时,玉玖心里顿时有了种仿佛虎口脱生的安全感。
第二眼,玉玖才注意到自己眼前是处雅致的乡野庭院。
院门外种着左右对称两棵松树,树木高大,一看便有了年头,横生的枝干仿佛连在了一起。
小院外搭着篱笆,紫色牵牛花绕着篱笆,蜿蜒曲折地在篱笆尖尖上开出粉蓝色的花朵。
明玉玖打量庭院,小庭院的主人打量明玉玖。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明玉玖闻声抬头,看清了主人家的样貌。
剑眉星目,嘴唇红如海棠花;丰姿出尘,约莫三十岁年纪。
他穿身淡蓝色衣裳,额前两缕长发垂落下来,风吹得飘摇,清妃白色的发带和头发在风中撩起绝美的意向。
见了他,明玉玖今日才明白,原来仙风道骨,是这么一个意思。
“贵客来了,今日,实在是有缘呐。”沈簇微笑着,脸上神情和善可亲。
明玉玖从魂飞天外中惊醒过来,张口结舌,喊声“先生——”又不知道该续上什么了,分外窘迫。
窘迫之中,向沈簇走去。
不意碰到了块石头,整个身子便像暴风雨中的小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蓦地直往前冲撞。
玉玖以为自己要摔个十分不雅观的姿势。
没想到不仅没摔着,而且身子还被拥入一个厚实的怀抱。
“多谢先生。”
玉玖连忙从沈簇怀中起开,这若是让别人瞅见了他倒在一个男人怀里,他还怎么做人。
但是,这一位的模样实在俊朗,玉玖忍不住地春心荡漾,要是能再摔一次就好了。
明明离他有一段距离,怎么他快要摔着了,就摔到人家怀里去了。明玉玖含羞带怯地想,这可不好,这不会是上天赐给他的男人吧。
“不必客气。”
沈簇依照在平江城时节所学的礼节,与明玉玖见礼,“小官人,有礼了。”
明玉玖礼尚往来,与沈簇还礼,“先生,玉玖还礼了了。”
他注意到了沈簇作揖似乎有些大不相同,以为沈簇是外乡人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氏自有一方人的礼节,未放心上。
“小官人,这座山乃乐浪郡孤山,终岁荒僻。树木高深,人烟罕至,今日在这山中见到小官人。莫不是小官人误入山中,迷了路?”
“先生机敏,一下便看出来了。”明玉玖在深山老林中遇见沈簇,心内感觉就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恐惧感已如长蛇蜕皮一般剥离干净,玉玖滔滔地说道:“我是南方人氏,今年入试秋闱,远赴乐浪。”
“转眼在乐浪待了四五月,乐浪入冬下起大雪,我没见过雪,于是便起了兴致,骑匹骡马,外出赏玩。不想那匹骡马带我进入山中,害我迷了路。”
“那匹该死的马儿,等我出去了,我肯定不带上它,就让它待在这里自生自灭吧。”玉玖说话口气像在赌气。
沈簇微笑,如映星辰的眼睛浮现欣愉的表情,“合该有此缘分,叫小官人到舍下来一趟。我和小官人一样,也是南方人氏。”
“哦?先生是哪里人,说不定我和先生是同一个行中书省来的。”
“我是平江路平江府平江城人氏。”
“什么?”明玉玖神情立时懵然,“平江?”
他不是因为平江这块地方而懵然,而是国朝已不再设路、府、州、县,转而用行中书省、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