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
-
命运真是可笑。
三年前,在雀雁矶,不堪受辱跳河的沈簇拣回一条命来,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朱砂。
宛若新生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他最最喜欢的女人,一生唯一的妻子。
三年之前,他们从雀雁矶到淳安城,又从淳安城奔波到临安城。
临安城里,沈家的沈簇和明家的恂箬结为夫妇,夫妻燕好,琴瑟在御。
三年后,朱砂和沈簇又踏上了仓促逃亡的道路。
和三年前相比,朱砂和沈簇心境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的他们各怀心思,一个要去临安城寻兄长,另一个奇画册算,要勾搭上沈簇。
那时虽也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到也不似现在这般,宛如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惴惴难安。
沈簇和朱砂走水路,从临安城下四明,再从四明行至温岭城,然后在永嘉境内,零丁洋附近雇了一辆马车。
离开临安城时才入冬,到永嘉境内寒风冷刀子似的刮脸刮脖颈,冻到骨头里去。
沈簇将朱砂的手揽过来,夹在手掌心里,摩擦取暖,“我听兄长说越往南的地方越暖,可是好像非但没有一丝温暖感觉,反而还冷得人直打颤。”
倚在沈簇肩上的朱砂扑哧一声笑出来,“沈簇啊,傻了吧。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我们走了十三天,可一开始坐的是船,水路和陆路比起来,太慢太慢。我们现在还在两浙路境内,当然冻得直让人哆嗦了。”
沈簇低低地叹道:“我们走得还是太慢了。”
走了十三天,还未出两浙路。
追兵随时可能捉住他们。
但是,出了两浙路又如何呢。
当今陛下姓颜宗不姓邹,和先帝不愧是亲父子,只差不将摇尾乞怜明目张胆地展现在天下臣民面前。
朱砂茫然望着水面,俯下身,够起一捧水,道:“但是走水路最稳妥。你会泅水,我也会泅水。万一真的被他们追上了……”
真被他们追上了,朱砂不知如何应对。
如果是三年前,她已逃到了吴地境内被追上,朱砂一定投水自尽。
因为那时,她对人世毫无留恋。
因为那时,她还没遇上沈簇,喜欢他。
如今的朱砂,依旧不喜欢红尘俗世。她活着,是因为沈簇在这里。
沈簇神情坚毅,坚决地道:“不,他不会追上我们的。”
追兵不会追上他们。
没有什么能够将他和朱砂分开。
“我是明家的女儿,你沈簇的妻子。他凭什么要捉我回去。”哀伤的神色萦绕朱砂面庞,悲凄和惨伤使得她看上去有一种勾魂摄魄般易碎的美丽。
朱砂生得貌美,美貌却成为枷锁和累赘。
“沈簇,无论哪个世道,太平或是动荡,都会发生强者欺凌弱者的不平之事。历朝历代,一概如是。”
朱砂通透地说道,语声里的苍凉,像沧桑地过完了这一生。
“我和你是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强权威逼之下,我们太卑微也太弱小。高高在上的人,想弄死我们,或者毁灭我的幸福,真的就只要一句话便够了。”
慈溪明氏的女子尚且千万不如意,那么寻常人家的女子又当如何呢。
沦落到一个更不济的下场,凄惨地走完世上这一遭。
朱砂不知出身慈溪明氏这等名门望族,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沈簇安慰朱砂,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朱砂,怪我出身不济,怪我无有出息,不是王侯将相的后嗣,也没考科举,做上达官显贵。”
沈簇不屑考科举,不屑入仕,只希望平平淡淡地生活。
沈簇引以为责,怪他没有出息,怪他心甘情愿做普通人,护不住自己的妻,“我护不住你,朱砂。我怎么能护不住你。”
“沈簇,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成王侯将相,也不是每个人一定都会有只手遮天的权力。”朱砂淡漠着神情摇头,“天下熙熙攘攘,如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才是绝大多数。”
“谁能料想到这等惨到好似百年难遇的大事会降落在自己头上。”
就像隔了两三百年会发生一次的改朝换代,黎民百姓知道那会发生,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不相信有生之年会撞上乱世。
“怪我啊,我想过颜宗若望会追来,却心存侥幸。不要你担心,不要你牵挂,反而让你随我流落在外。”朱砂悲悯地笑了笑,嘴角溢出看了直叫人心疼苦涩。
“但是,沈簇,这是我们的错吗。我们难道嘴上说说,就能成为皇室贵胄,执掌天下了吗。”
朱砂叹气不已,“难道我们这等身份的人,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就要被看客指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吗。”
王公贵胄的爱恨情仇故事,朱砂已看得够多了。
可她却只是乱世里身不由己的普通人。
.
船行至永嘉,朱砂和沈簇下了船,乔装改扮进永嘉城。
正下着大雪,雪花如鹅毛,从天上洒落下,北风吹得骨头发冷,助长落雪的威势。
雪天路滑,沈簇搀着朱砂,生怕她摔倒了。
“小心一些,勿要摔倒了。注意些脚下。”
睹见城门口张贴的逃犯画像,朱砂轻轻扯了下沈簇袖子。沈簇会意,不紧不慢地改变了原先预备进城的路径。
永嘉城是进不去了,此刻寒冬腊月,若到船上去恐怕无法御寒,也上不得船去。
沈簇思量该到何处去,猛听得朱砂声音轻不可闻地叫他名字。
“怎么了?”
朱砂目光里蕴着一丝苍凉,神色中的悲戚也若隐若现,“你后悔吗?”
“后悔?后悔什么?”沈簇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朱砂问的什么。
沈簇紧抓着朱砂胳膊,他的妻子走起路来偶尔都会平地摔倒,不紧搀着她,指不定人什么时候便摔个裂痛。
朱砂眸里一泓悲伤之色,哀戚地说:“我们逃了这一路,颠沛流离,提心吊胆,被折磨了一路。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他要找的人,是我。”
沈簇了然一笑,“那现在大难临头各自飞还来得及吗?”他那么说着,手上却没松开的意思,“若是还来得及,那我就不管你,折身回临安去了。”
“你真要丢下我啊。”朱砂信以为真,语间伤感更甚。
她不会怪沈簇丢下她。
她还会一直喜欢沈簇下去。
无论沈簇做什么,朱砂都不怪他。
沈簇深知朱砂心思纯良,会将他说的每句话当真。显然,这句,朱砂也信了。
沈改换语调,郑重其事,“我不会丢下你的,朱砂,沈簇不是这样的人。沈簇若是这样的人,那朱砂的眼睛真是瞎到桃浆抹了眼皮黏得紧实。”
“我喜欢你。我可不想让大家觉得我喜欢的人,眼光差劲得不行。”
朱砂凝视沈簇,表情俨然是认真到极处的求学若渴,“沈簇,你有多喜欢我?”
沈簇温润地笑着,略低头,让眼眸里全映上朱砂的面影,“很喜欢,很喜欢,刀山火海也跟你去,落入地狱十八层还是哪里都无怨无悔。”
沈簇喜欢朱砂,无论叫他做什么,付出什么,沈簇无怨亦无悔。
朱砂在沈簇眼中嫣然地笑开,道:“我也喜欢你,沈簇。”低下了头,贴贴沈簇的肩。
假使一天,真要她死,如果是为了沈簇,朱砂她毫无怨言。
城内进不去,船上歇不得。没奈何,沈簇与朱砂只能在城外荒山野岭中寻找落脚地方。
城外几里散步几个村子,沈簇却不敢带着朱砂进去。
他们是外乡人,进入村中借宿一晚,十分惹眼。
兜兜转转走了几里路,幸好找着了一间村外山上似乎废弃的山神庙。
里头陈旧昏暗,散发着干草、木料腐烂发臭的气味。
年久失修的神像,缺了只手,脸上涂粉似的沉积着灰尘。空洞无神的眼睛,透出阴森森的诡异苍凉。
朱砂进入山神庙的一瞬间,骤然闻见刺鼻气味,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沈簇拍着朱砂的背,轻轻地拍着,一下接一下为她顺气,“朱砂,屋里有些气味,我们先不进去了。”
这种废弃已久的山神庙,不仅散发催人呕吐的气味,而且似乎不能为他们抵御严寒。
沈簇抬头瞅见了裂开一个大口子的屋顶,此时屋外下大雪,屋内下小雪。
沈簇心里叹气,暗叹能找到这样一个落脚地方总好过没有。
他一个大男人倒还好,捱一捱便就过去了。
但是朱砂一介女流,原就生过场大病,夜晚天寒地冻,她要怎么抗过去。
夜幕悄悄降临,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暂时停歇下来。
化雪的寒冷穿透墙壁刺进来,废弃的山神庙宛似置身于冰天雪窖中。
沈簇仰头,视线恰好能穿过屋顶裂开的窟窿,瞥见幽邃的寒霄。
雪是不下了,可化雪时候比下雪更冷。
追兵暂时没找见他们,可是他们如今之艰难处境,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原已睡着的朱砂被冻醒,虚弱地睁眼,瑟瑟发抖。
朱砂竭力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却根本控制不住因为寒冷而打颤的身体。
沈簇调转目光,担忧地询问,“你是不是被冻醒了,朱砂。”
“我不冷,沈簇。我只是睡够了,醒过来了。再过一会儿,我就会睡回去的。”
“还说不冷,你的牙齿在打颤。”
他们太小心谨慎了。
乌篷船上有三层被褥,即使江上冷风刮得猛烈,将他们也冻不到哪里去。
但是,上岸之后,考虑到一男一女带着被褥显眼极了,便一条被子也没带上来。
只是往身上多添了件棉袄和斗篷。
“我不冷,沈簇,这点冷冻不着我。”
“,沈簇你穿着吧。”
“不,你冻得直打哆嗦。”
“说不定你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
“是白白胖胖的小官人。”
“沈簇,你醒一醒。沈簇,你开开口,告诉我,你怎么样了。”
“沈簇,你别睡下去了。”
“沈簇,再睡下去,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沈簇,不管我是明恂箬,还是季朱砂,你永远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