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慢》贺禾

1、虞姐姐好可怕

　　晨熹微光中，挂了霜的秋叶分外脆亮。

　　袁家的姊姊妹妹坐在后花园中闲聊，穿着藕荷、月白、黛色的褥裙，颜色雅致，身段轻盈。

　　纵然后园一年四季花开多茂盛，怎比得袁家的女儿姿容娇俏。

　　她们提到世仇虞家女儿的婚讯。

　　袁、虞两家都是本地的名门望族，八大豪族之二。两家又都有人在朝为官，看在同乡情谊，又是钟鸣鼎食之家的缘故上，遂立婚约。

　　约定袁家的公子娶虞家的小姐。

　　哪料得袁家御史几年前得罪首辅，贬官罢黜。虞家的侍郎听信旁人言，生起悔婚之意。

　　袁御史好骨气，虞侍郎要退婚便允他退婚，退回当日的婚书、聘物，修书一封明言：袁、虞两家不单退婚，更得绝交。

　　几年后，即当下，首辅倒台。昔日得罪过首辅的官员被一一起用，袁御史的官复原职，又往上升了一升，授吏部尚书一职。

　　虞家舔着面皮要和袁家修好。

　　当日定亲的女儿虽然嫁出去，但他家女儿若干，可以再择芳草配佳偶。

　　袁尚书哪看得惯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回信斥骂虞侍郎见风使舵，真小人也。

　　虞侍郎恼羞成怒，索性诬陷袁家悔婚，上告天听。

　　昔年退婚，袁尚书嫌他晦气，将跟虞家沾边的聘物、书信一并全退了回去。

　　致使被虞侍郎诬陷，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

　　两家各自声称自家占理，拉拉扯扯，吵吵嚷嚷。

　　内阁的辅臣们委决不下，裁定两家纠缠不清，又无确凿凭证，各打五十板子算是此事了结。

　　虞侍郎鱼死网破辞官归乡，袁尚书负气也只能上书回家，不然显不出他身正不怕影歪。

　　袁、虞两家从此结怨，互相视对方为仇敌。
　　.
　　袁家的女儿们养在深闺，却从不错过慈溪城的时兴消息。

　　消息最灵通的姐姐，煞有介事，“你们猜猜虞家给他们家的小女儿订了哪家亲事？”

　　最喜欢捧场的十岁妹妹，眼睛浑圆，脸上散漫着仿若真一无所知的天真，

　　“姐姐你若是知道，你便快说。”

　　“别吊着我们这些傻妹妹的胃口。”

　　姐姐笑容溢出来，“他们家订给城东李家，就是那家号称给慈溪城第一米商的李家。”

　　袁家的姐妹纷纷笑出小金铃般的清响。

　　着实非常十分的滑稽可笑。

　　想他们这些慈溪城百年望族，有名有姓的仕宦家族，猪油煎了心，也不能跟商人家联姻。

　　商人固然没有下九流的行当那样下三滥，但士农工商最末，上不得台面。

　　仕宦门第，往往只会和同为仕宦的家族，以及朝堂官员的后嗣约为婚姻。

　　跟商人家联姻，怕是同虞家交游的姻亲、挚友都不免颇有微词。也亏得他们虞氏想得出来，愿意低人一等。

　　姐姐妹妹言辞刻薄，“虞家的当家人，越老越糊涂，脑子转不过弯来，还是怎的，居然这等自甘堕落。”

　　欢快的雀鸟般叽叽吱吱笑起来。

　　袁重和坐在她们中间，敛着神色。细长浓黑的睫毛卷曲，像一丛落叶坠落下的阴影。

　　姐姐们看她垂首不言，以为她高兴，笑吟吟的问，“十妹妹，你怎么不笑，不开心吗”

　　“我们大家都知道你胆子小怕这怕那的，但是这在我们自己家，又不会被旁人看了去，学出去。”

　　“你只管大大方方开开心心地笑起来。”姐姐似乎为她排忧解难。

　　姐妹间排行第十的袁重和，抿唇浅浅淡淡地一撇，努个笑意。

　　“昨夜没睡好，今日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才不是胆小怕事，连笑都不敢呢。”

　　姐姐攥着绣兰花的手帕，“这就好，这就好，我们十妹妹也没有胆子里那样胆小。”

　　不仅没有她们印象里以为的那样胆怯，

　　相反分外胆大，

　　不失心狠手辣。

　　她们这群娇养深闺的女眷只知道排行第十的姊妹温柔贞静胆怯，

　　却不知道她私底下还有一副面孔。

　　让虞家被逼无奈只能和李家商人之家结亲，其实是出于她的手笔。

　　这会儿重和若有所思的模样，正是在脑海里复盘她在里头捣鬼的全程，有没有哪处出了纰漏。
　　.
　　她没有多做什么。

　　不过是收买慈溪城最大的生丝商人，在市场上制造京城将大量用到生丝、采购生丝的消息。

　　返乡后一直从事经营生丝生意的虞家被消息诓骗，购置大量生丝，妄图囤积居奇。

　　结果只等来半副身家都得烂在仓库里的下场。

　　虞家纵然连年惨淡经营，也收效甚微。不肯认输，反要拼死一搏。在这等心境下，才中袁重和一点儿也不高明的圈套。

　　积年的旧债和为买生丝新举的巨债交错压在己身，

　　已经不止让虞氏焦头烂额那么简单。

　　她再放出风，引得各家想攀虞家门第的商贾前去求亲。

　　虽然虞家已如大厦将倾，陷入落魄之中，百年望族积累的名头，却仍旧使得空有钱财的平民商贾趋之若鹜。

　　她呢，她再那么推波助澜一下。

　　虞氏就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虞灵乔卖了一个极贵的价钱。
　　.
　　家里的姊姊妹妹并不知情，

　　她背地里竟捣了这偌大一个鬼。

　　有一搭没一搭，有一茬没一茬，

　　聊了会儿天，各自散去。

　　她回房里，郁郁着神色，在闺房中一个没有供奉神像却挂着女子画像的香炉前头跪下。

　　慈溪城人崇佛好道，喜拜观音。

　　原本她也殷勤拜观音，连卧房里也供奉一尊观音像。

　　但偶然一日，她望着菩萨宁和平静慈悲的面容时，震撼的念头突然袭击她心扉。

　　她拜观音时，它知道它能看见她心里头的龌龊与肮脏心思吗。

　　口上念慈悲，希望菩萨保佑。

　　心里面却全想着怎么算计别人。

　　手段狠辣地害，还是心怀慈悲地害，都是害人，都是无可压抑的邪恶晏然涌满她心房。

　　于是，袁重和将观音像请出去。

　　在香炉后的墙壁上挂上一副她的自画像。画像上的女子姿容绝艳，玉肤柔软，低垂的眉目里蕴着万千柔情。

　　可从不经意的角度看去，却看见眼眸里竟泛着清正的凌厉。

　　不敢拜观音，不如拜己身。
　　.
　　这年是大赵永靖十五年，袁重和十三岁。

　　没有人会相信十三岁的小女子心中城府如海深，

　　想当然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她的歹毒丑陋心思。

　　她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坏，袁、虞两家本就有宿仇，虞家人对不起她家在先，虞灵乔偏又生得貌美，粉面桃腮。

　　两人站在一块儿，虞灵乔不用做任何表情便无情将她的姿色比下去。

　　并且，虞灵乔还经常因为她长得比她好，矫揉造作地在她面前疯狂显摆。

　　虞灵乔错就错在在袁重和面前卖弄，

　　还不如在袁家其他女儿舞弄，

　　至少其他几个顶多在当面骂她，背后编排她、说她坏话，而非像袁重和暗地里捣鬼。
　　.
　　三月三，到沐河河边踏青。

　　袁重和许多天没再想起虞灵乔。

　　她给她下了个套，让她嫁给入不得席面的商人之家，无意再在她的悲惨遭遇上给予一记重击。

　　坏事做多了，她也害怕挨报应。

　　没想到报应来得那么快。

　　她跟姊姊妹妹穿着颜色缤纷胜似烟火的各色裙子，跳啊，闹啊，让沐河一侧河畔都充盈她们的悦耳欢叫。

　　虞灵乔却像褪色的鬼魂，悄然而至。

　　“我杀了你。”袁重和眼尖第一个瞧见她，但也已来不及。

　　虞灵乔握着匕首扑身扎向她们，口中叫嚷：“我杀了你们。”

　　她如一只即将被烈日灼化的鬼，阴白面庞镀着浓重的一层妒影。

　　同是官宦门户，锦衣玉食养大的女儿，

　　袁家女儿依旧养在深闺无忧无虑，而她却只能嫁给商人，被看不起的那种人打骂。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之所以低嫁，是因为袁重和耍计。

　　她穷凶极恶地想同袁家的女儿们同归于尽，完全出自于不甘的恶意。

　　明明大家以前都是身份贵重的千金小姐，凭什么她们依旧能够待价而沽，而她长得比这群袁家女貌美不知几倍去了，还嫁得十分不如意。

　　既然过得不好，那都别过了。

　　虞灵乔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到沐河河边，能杀几个袁家女儿就杀几个。

　　他们两家世仇。

　　她不想活，带几个仇人下地狱。想来爹爹也会开心，卖了好价钱的女儿还是能给他带来超出想象的价值。

　　袁重和的一声尖叫激起大家注意，不约而同瞅见凶狠神色刺来的虞灵乔。

　　娇弱的女孩儿们四散逃去。

　　虞灵乔看见她们作鸟兽散，明白追不上所有人，逮到一个也是好。

　　专往袁重和的逃跑方向上描。

　　她紧随重和其后，尖利的匕首闪烁寒光，仿佛伸出牙齿急切想从重和身上咬下块肉。

　　袁重和跑进河边小树林。

　　卦象上有一言：君子逐鹿，鹿跑进深林里，君子就不能再去追。

　　树林里或许有未知的危险，身涉险地绝非聪明人的选择。

　　虞灵乔追急，气红了眼，高扬着匕首提裙摆追进去。

　　手腕上猛然被一块飞石击中，吃痛甩下匕首。

　　袁重和眼疾手快捡起刀，反手挟持住虞灵乔，把刀抵在了她脖颈。

　　“你说，我们袁家那么多女孩儿，那么多姐姐妹妹，你为什么要选我当猎物呢？”

　　“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只有我才能拉着别人下地狱，想要我命，想拉我垫背的，被我弄死八百回都不够。”

　　刚刚虞灵乔拿刀追她时，她心慌意乱，心中满布害怕。

　　但手一拿到刀，全身那股子狠劲儿便迸发如烈火。

　　虞灵乔一怔，杀人的勇气忽然间便荡然无存，一向以小白兔样子示人的重和脱下怯懦的皮，狠绝语调宛若摧城利刃。

　　重和阴恻恻的眸子里尽然是阴毒的凶恶，“本来只是给你一点小教训，点到为止。可真是没想到，你好像不太满意。”

　　小教训，点到为止，她怎么听不懂。

　　虞灵乔无暇细忖重和话中之意，当下毫不怀疑的是袁重和可能真的会抹开她的脖颈。

　　密林入口传来袁家兄长的担忧问询，“十妹妹，你怎么样了？你有没有事？”

　　脚步声渐渐靠近。

　　重和顿了顿，立刻将手中匕首甩出去，力气大到匕首如飞鸟飞去。

　　她却恰到好处，恰在哥哥和其他同在沐河踏青的公子们出现在视线里时，换上柔弱的表情。

　　“哥哥。”她小跑向兄长，如飘絮般躲在她怀里。

　　流着泪啜泣道：“哥哥，你终于来了。虞姐姐好可怕，虞姐姐她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