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山竹壳壳

5、第 5 章

　　魏雯雯望着那短短的两行字，半天没有动。

　　她已经读不懂自己写的字了。

　　什么叫“没有妈妈了”？

　　什么叫“租一个妈妈”？

　　又开始了，脑子里又开始响起杂乱的嗡鸣声了。

　　她这会儿的心脏也跳得厉害，心率仿佛失控了似的，手脚也冰凉得难受。

　　魏雯雯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求生的本能让她扶着墙想去到茶几上喝口水，缓一缓。她的步子很沉，这也是她第一次感知到双腿竟然能在无力的同时又跟灌了沙子似的。

　　好不容易走到客厅门口，魏雯雯就看到了她妈买的那个紫檀木架子，手刚搭上去想借个力，下一秒，

　　“嗒。”

　　架子上搭的光滑黑色桌布就掉落在了地上。

　　那被她故意掩盖住的姥姥姥爷的遗照也时隔多年重见天日。

　　只不过这次的旁边还多了一张，也是黑白照。

　　那张面孔太熟悉了。

　　那个眉眼，是她的妈妈呀。

　　一瞬间，大脑里所有的蜂鸣声消失。

　　魏雯雯颤抖着嘴唇看着眼前的照片，在看到照片底部标注着着的“魏燕君 1967-2023”时，终是再次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呀。

　　去年15号的晚上，她妈突发心绞痛，人还没送到医院呢，就没了。

　　她死了，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死在了这个住了二十六年的家里。

　　从那天开始，她就没有妈妈了。

　　魏雯雯只感觉鼻子一酸，失去的记忆，不，应该说是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也全都如潮水般涌来。

　　她记得她妈走那天也是下了场大雪，整条道路都被厚厚的积雪盖住，灵车根本驶不过去，仿佛上天也在帮助她挽留她妈的骨灰一样。

　　她妈刚走的那段时间里，魏雯雯魂不守舍的。

　　她姥姥姥爷走得早，她妈这下也跟着去了，而她爸自从离婚后，父女二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现在整个世间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任何的牵挂了。如果不是身躯还散发着体温，她也像是要随时去殉葬了一样。

　　隔壁的张莉也是经历过丧亲之痛的，知道人在这种时候最容易想不开了，再加上自己当初也受了她家很多照顾，这次便天天到她家来安慰魏雯雯，给她做做饭、后事也出手帮忙打理着，就连现在桌子上放着的照片都是她帮忙去照相馆洗出来的。

　　那时已经饿得皮包骨的魏雯雯呆呆地看着架子上妈妈的照片，也终于明白了当初她妈为什么要把照片放到一进来就能看到的大门口，也明白了为什么要每天早上都去说说话——

　　原来只有这样才像他们没有离开一样，原来只有这样才像他们一直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魏雯雯向来是不信什么神明鬼魂的，可真当她妈离开之后，她每天都在想，她妈这会儿是不是就陪在她旁边呢？可如果她真的这么爱自己，又为什么会忍心让自己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呢？

　　现在再回想起来，她也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过的。好像就是醒来就哭，哭到没力气了就睡，饭也是旁人强行灌下去的，勉强维持住她的生命体征。

　　最后还是张莉实在无法长时间顾两家，尤其是她家的卓益嘉年纪又小还得上学，便对魏雯雯提出了雇个月嫂的建议。本来是想让找个人做饭，再去带着去看看心理医生，可是当到了月嫂之家的时候，魏雯雯终于清醒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玻璃上贴着的一张照片，上面的人长得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月嫂之家的负责人笑盈盈地向她介绍着他们的优势和活动，魏雯雯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指着照片上的那个人，喃喃道：“她。”

　　负责人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更加热情地介绍：“你是说月香姐啊，哎呀，你个小姑娘年纪不大，但眼光还真毒啊！她可是我们这儿的金牌月嫂，凡是去过的雇主家没一个不说好的！小姑娘你也是想要聘请她做月嫂吗？”

　　“不。”魏雯雯的声音很轻，“我是想租个妈妈。”

　　她想要个妈妈。

　　负责人和王月香在刚听到魏雯雯的想法时都吓了一大跳，但在得知工作内容和往常一样，唯二不同的一个是在她叫妈妈时应下声，另一个是做饭的手艺得稍微改改。

　　魏雯雯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子，那本子光是看封面就知道年代久远，里面很多页面都已经发黄了，可字迹却是依旧清晰。

　　王月香低头翻开，上面全是一个人亲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菜谱。

　　“请按照这个做吧。”魏雯雯的眼神里尽是苦涩和怀念，“只要是这个味道就好。”

　　王月香从来没见过这般要求，见魏雯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担心地问了问她的家庭情况。在得知她母亲刚离世后，也突然明白了魏雯雯的请求是为何，可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魏雯雯了然地笑了笑，轻声对着王月香说：“我知道你不是她。”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妈妈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她呢？

　　我怎么会不记得她已经走了呢？

　　当我每早七点再也听不到那声呼唤、当她的味道和温度逐渐消失、当饭菜变了口味、当我兴高采烈地想找她却找不到、当我习惯性地叫声“妈”却再也没有人回应……日子里的点点滴滴没有一处不是在告诉她她妈已经不在了。

　　明明她还在的时候没有发现，怎么现在才意识到生活的每处都有她的痕迹呢？

　　魏雯雯的视线默默地注视着王月香的脸庞，定定地望着她眉间的黑痣，眼神中流露出了道不明的怀念，声音也变得更加轻了。

　　“我知道你不是她，可是我就是想见见她……”

　　“我……太想她啦。”

　　或许是因为被魏雯雯的神态打动，又或许是想起了自己家里的闺女，王月香心一软，便答应了。

　　王月香刚来的那天，魏雯雯特意买了块黑布，默默地站在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门铃声响起时，她才终于把黑布罩在了紫檀木架子上。

　　魏雯雯打开了门，发现来的正是和魏燕君长相极为相似、就连眉间的痣都一模一样的王月香。

　　“妈！”

　　魏雯雯朗声叫道。

　　她的妈妈才没有走呢，你看她还在呢！

　　那是她亲手给自己编织的梦。

　　其实就连魏雯雯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模糊的记忆和概念，也许就和她妈早上七点准时叫她起床一样，时间久了，习惯就养成了，再加上自己刻意想要掩盖她妈走的事实，不知不觉中就假装真的没事。

　　一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都差点忘了那只是个虚幻的梦啊，久到她都开始恍惚王月香就是妈妈了。

　　直到今天梦终于醒了，是被她亲手打破的。

　　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终于证实了。

　　她的妈妈在一年前就已经不在了，身边的只是她自欺欺人找的替代品罢了。

　　“妈妈……呜呜呜……妈妈……妈妈！”

　　魏雯雯哭着把照片抱进怀里，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就像在抱住她的妈妈一样，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躲到妈妈怀里一样。

　　“妈妈……我的妈妈……呜呜呜呜……妈妈……”

　　魏雯雯大声地呼唤着，心里话全都堆在喉间，或许是有太多了想说的了，此刻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地重复着刚学会说话时唤出的那两个字。

　　她这一年都在自我欺骗，好像只要能雇来一个新的妈妈再假装忽视就能回到原点了。

　　可这都不是真的，那不是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已经长眠于地下了。

　　她在占据着别人的家庭，真正的她在这世间孤身一人。

　　魏雯雯抱着相册，发出了一声声悲切的哀鸣。

　　“妈妈……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啊妈妈……”

　　原来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只杜鹃鸟。

　　原来，我没有妈妈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