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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悲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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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山春色绝好,清朗秀致,草木清新。传闻是澐君加冠之年,帝正特遣大司空妆祀亲自为他建造,故而一草一木、一石一泉,都秀丽静逸、沁人心脾。可见大司空造化之功,远非一般山水郎所能及也。
姬薇臣虽则出生于秋时十月十七,最爱秋意婉娩,但饱睡一晚醒来,推窗便闻得清爽草木气息,神清气爽、骨血畅快时,自是爱极这处佳色。定睛看去,却见蓝梅正在白马旁收拾行李,不禁讶道:“昨晚刚来,这便要走?”
“嗯...”蓝梅一边安抚马儿饮水,一边抬头看顾青躲在青青嫩叶和四方柿蒂间、拉着他的缰绳死活不给的冻仑,间隙才能回答姬薇臣:“我还要去...祭拜一位故人。”满是沉哀叹惋。
姬薇臣不便多问,凝视他眉宇神色半晌,突地招手笑道:“蓝师兄,你过来。”“怎的?”蓝梅也是笑,当他有要紧事,便走来窗前。
姬薇臣搭紧他的肩膀,低笑问他:“谈及归途,蓝兄神情,正是悲喜交集,悲为故人,喜...太傅知否?”
蓝梅顿时面生红晕,笑推一把顽劣的师弟道:“胡闹!”笑道:“莫拿你嫂嫂打趣,早晚我带回家来见你们,你且先去备好见面礼。”
杨太傅自然是知道爱徒在外娶妻,虽然蓝梅一去十五年不回,逢年过节,总是准时请寓居榆庭的琼华人带来夫妻共同挑选的丰厚礼物,以及言辞关切的家书。蓝梅妻子的笔迹歪歪扭扭,不甚好看。杨太傅却一看便知,为给长辈写信,这笔字费了十足的心思和劲道,是拼了命地为了蓝梅讨自己喜欢。杨太傅原本还责备爱徒重色不归,这时也不禁心软而叹息,回信时一再叮嘱蓝梅,要好好照顾妻子,万万不可辜负。
此刻,姬薇臣一笑,不再追问。蓝梅便交代看好冻仑,就此作别,自下山西回大荒去矣。
自扶摇山至桃川,快马兼程,大约七日。蓝梅听闻,大天官去世后,为真武玄鹿君王寿延龄扶棺去镇驻之地安葬,并未如以往大天官一般葬于山陵之中,以身躯余留的正气滋养琼华一方水土。因当年大司空棠溪行歌造建崇尚靡丽,昌襄不愿浪费人力物力,所以并未修建山陵。
不过以他临死前的残躯,又还能庇护些什么呢。蓝梅念及旧友,不禁难过。两人相遇之年,昌襄二十五岁,高冠玄服,时任太尉,以强毅精干著称于朝堂。彼时两人为争大天官之位,当庭质辩。他还记得,阳君上央给的殿论是:“自帝正罹难,恶鬼杂群,混居琼华,卿当以为何处?”
昌襄拱手,声比金石,凛凛风骨:“当发之、除之,斩草除根,以正当世。”
而蓝梅道:“臣以为,妖魔既能与百姓同住,或可以教化导其心性,以惜我琼华之战力、保我黎民之骨血。”
两人就此唇枪舌战,蓝梅的论述在旁人看来越走越歪,乃至最后竟直视二君,正声道:“能存于琼华者,必同生于正气。微臣认为,虽无典籍记载,妖魔同我琼华,或许同出一源、也未可知。”
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论一出,朝堂登时哗然大纷。阴君俏脸生忿,拍案斥责。便在当日,新任大天官敕令一下,蓝梅被褫夺官位、流逐大荒。素衣瘦马,自出云川泉都,却在城外三十里长松林中梨亭处,看到摆好酒菜、背手而立的昌襄。
“...大天官。”蓝梅牵马拱手而礼,不知道他在等谁。
昌襄叹道:“你我何须至此,过来喝杯酒,我送你一程。”
蓝梅讶异不已,旋而感动。两人沉默对酒,青梅香味隐约。蓝梅想缓解气氛,便拿昌襄家乡的送别之俗开玩笑:“听闻清棠人远行,家人皆请善诗童著离别诗,送之于驿。可童音不知悲愁,诗文多不成辞,但为一笑耳,以消别离之苦。今天大天官不曾带送行诗童来,可要亲自为我吟唱一曲?”
昌襄微微一笑,徐徐道:“那有何难?多年之前...我弟弟也曾为我唱过一首。”便就取箸,缓敲酒卮,慢慢歌道:“柳色青青,柳枝软软,盼兄归家,带我编篮。”而后举杯一饮而尽,蓝梅分明看到他眼角已然泛红。有天氏人尽皆知,昌襄弟弟幼年失踪,多年来一直痛悔难当,所以对晚辈很好,来弥补当年的怆痛。蓝梅二十岁刚为有天氏天官时,也多受其照拂,内心很认这位长兄。
此刻,蓝梅忙换话题道:“这松花鳜鱼不错——”
昌襄按住蓝梅肩膀,闭眼道:“我今日来送你,不止为多年情谊,还有要事托付你,别再废话连篇。”
蓝梅:......
蓝梅乖乖坐好,苦笑道:“昌兄,你知道我要去何处吗,还要托付我?”
“哼,”昌襄依旧紧闭眉眼,不以为意道,“你也不是安分的,要去大荒了,是不是?你从来云川泉都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这里从来不是你的终点,你只是来——”睁开眼睛,眸子已然如碎裂的金镜,蓝梅震惊:“——你的眼睛?!”
昌襄淡淡续道:“你来便是为了成为有天氏大天官,好秉持天下权势,行你殿议之事。可惜,操之过急,功亏一篑。你以为阴姒的隐秘身世足以令她支持你,可惜你不曾想到,她比任何人都厌恶自己的真实出身。”
蓝梅再次沉默。半刻,还是看向他碎裂的眼睛,啧道:“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
昌襄强撑道:“多年来一直如此,只是近些年其势愈不可遏。”比手势道,“最多五年,我会裂散成飞灰。”
蓝梅一字都说不出。知道他精擅算筹之事,也以此得上央阴姒赏识,但以人力欲演算天行之道,未免太过逞强,身体终于承受不住了。但是以他从不吃亏的心性,能拼死一算的,应该是:“——你有结果了罢?”
昌襄一笑,生死浑然度外。
蓝梅默默问他:“还要交代我什么呢?你说罢,我听好。”
昌襄却不答言,只执杯敬他,笑道:“殿议也罢,大天官之位也罢,流逐大荒也罢,我先阻你一道,因为我的事情此刻更重要些。但你放心——你所愿之事,必当以成。而这对我也至关重要,请你务必、万万,全力求成。”
蓝梅眼眸中亮起神采。
昌襄一笑,再一饮而尽。
蓝梅本想劝阻,转念一想,如此诀别时分,还作此螳臂当车之态作甚。便也付之一笑,连饮三杯为敬。
两人照杯而笑,俱起身,对而一礼。昌襄笑而拍去蓝梅肩头尘土,温声道:“去罢。”
这便是一生最后一面了。
蓝梅告辞上马,愈走愈难过,回首看时,青山翠松已然隐埋了昌襄峭拔的身影。
似乎耳边还隐约听到低微的歌吟,却也模糊到,听不清、听不懂、听不见了。
那时闷塞胸臆的悲伤还未缓和在悠长的年岁里,三年后,有天氏大天官崩殂的消息,已然传遍天下。
连大荒都能得知。
大荒的居民也都知道,他和昌襄素来不睦,流逐大荒便是昌襄与他成王败寇。然而,唯有最亲近的嵬听他说:“昌襄流放我来大荒,实则是在成全我。”
嵬是小嵬,脑袋空空、战力也弱,实在不像纯正的嵬族。帝正在世时,以心爱之人的模样为原型,令大司命倾力造出嵬族,予他们以艳丽的姿貌与强悍的战力,使其形态介于琼华人与妖魔之间,而拔其身份为陛下亲兵。也正因如此缘故,为帝正招来物议纷纭。而嵬族最终联合妖魔反叛,也直接导致帝正死于插箭岭。霕、澐二君接手琼华后,便将嵬族驱逐于大荒之中。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遭人厌恶的氏族,狡猾、阴险,忘恩负义、难以对付。
至于嵬族为什么突然倒戈,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谜。蓝梅试图询问小嵬,小嵬只知道抱着清棠木甘甜的果子啃,睁着翡翠湖泊一样灵动美丽的眸子,茫茫然地摇头说:“我不知道呀,我出生时,大家已经到这里了。”又快乐道:“蓝梅!你吃这块,这块更好吃!”小嵬递给他的清棠果儿,在嵬族都叫“甜玉儿”,是很受喜欢的主食,所以嵬族的盘踞之地,便顺着绵延一万两千里、贯通琼华南北的清棠山形成一带,并未深入大荒。
这也是蓝梅将主要目标锁定于嵬族的原因——嵬族是最接近琼华人的妖魔,不管是血缘还是地缘。而且他们战力强悍,双商稳定——至少在蓝梅挖到这只小嵬之前,他是如此坚信着。特别是在他经过充分考察,确认青榆岫中居住的嵬一定是只强大的大嵬之后后。
于是蓝梅准备充足,走入了青榆岫的深处,找到嵬的巢穴,进入了晶华璀璨的莲花柱廊道。最终,他和正哼歌儿的小嵬对面懵逼。
小嵬清澈的眸子疑惑极了:“你...是传说中的琼华人吗?”
好奇地打量他,还不怕死地向他走来,长发编织着秀美的野花,神情纯真得如同从小侍奉太祝的典祀。
蓝梅叹了口气,按下腰间的佩剑,对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无辜小嵬,他实在狠不下心套走做事。于是温声问小嵬:“自己在家怎么不关门呢?不怕坏人进来?”
小嵬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我这里,也不会有别的清棠以东的家伙来。琼华人,你来做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蓝梅不太想告诉小嵬目的,这件事不应该让弱小的生灵卷进来。于是他再次叮嘱:“以后要关紧洞门,在地下吃吃睡睡好了,最好...”蓝梅思量一会,确定道,“躲五十年。那时,一切都会好的,你想去哪里玩都好。”他都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是多么的坚定自信,满溢神采。
小嵬后来才脸红红的、悄悄地告诉他:“虽然,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比所有宝石都好看,想让你成为我的收藏。可是直到那时,我才真心想...好好养你的。”
小嵬不止一次对他嘟囔,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他不要再折腾“大”事,跟自己回到青榆岫的老家闭门不出,而自己每天采猎美食,把他喂得好好的,再也不想外面的事情。蓝梅许诺说,等我实现嵬族和琼华人和平共存时,我们就可以回老家了。到那时我们永远不理外面发生什么,任他风起云涌,都与我们不相干,我们就好好生养宝宝、永远在一块。小嵬还算满意,便不闹了。
日暮时分想起小嵬,蓝梅心中暖而泛酸。在大荒十五年,小嵬一听他提到扶摇山、回琼华,总是要炸毛一回。没有帝正之力的容许,嵬族和普通妖魔一般,过不了白芒净野,那叶叶如银刃的白芒草、弥漫原野的灰暗劫灰,会让他们身死魂散。他能回琼华,小嵬是不能跟他回的,所以小嵬总怕蓝梅一去不返,天堑永隔。可是小嵬也很明白,如果自己任性跟去、死在白芒净野,蓝梅是要疯掉的。只能一边在家发脾气,一边为蓝梅收拾行李,哭哭啼啼地送蓝梅回扶摇山一次。
临走还扒着他的辔头,仰头看他,翡翠湖泊里下满了雨水,想了很多,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笑笑,对他道:“那...路上小心,早些回家。”
蓝梅俯身,怜惜地抚摸爱妻含泪的笑容,柔声亲吻委屈的翡翠湖泊:“好,我很快回来。自己在家好好吃饭,晚上早睡,有什么要紧事,等我回来处理便是。”
是真得成熟了很多。蓝梅想。但是他并不愿意小嵬因为他而被迫长大,他只希望能好好保护这只活泼的小笨蛋,在自己怀里任性也好、撒娇也罢,永远不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是既然做了他的妻子,这也是不现实的。都不用他说,小嵬比谁都明白。
十五年,绿水年年将绿绕,一篙春深,一篙冬浅,榆钱开了又落,榆果圆了又瘦。小嵬长成了大嵬,一如蓝梅对嵬族的最初印象,身手矫捷、战斗强悍、头脑聪明,为他开疆拓土,为他实现理想,做他的妻子,也做他的将军。
蓝梅时常怕愧对这只嵬。
榆庭方圆两千里,都说蓝庭主对夫人宝爱无比,可是蓝梅还是觉得亏欠太深。
这只小嵬没什么志向,只是想和爱人好好在家里吃饱睡暖。他却逼得小枢伤痕累累、成熟强悍,懂得人心险恶、狡诈复杂,在他逆境时含笑安慰、在他绝境时殊死搏杀。这不该是小枢的人生。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甚至有过孩子,小枢快乐极了,期待的星星荡漾在翡翠湖水中。但是蓝梅没有能力和勇气留下这个宝宝,从那一天开始,翡翠湖里再也没有了往昔纯粹的快乐和依赖。他不知道小枢去哪里找到了嵬族的前辈,取走了他们可怜的小梅花。从那之后,他看得最多的,只是小枢沉默哀伤的背影,再也不会与他无话不谈。
再次开口,小枢问他:“琼华...是什么模样?”
蓝梅柔声道:“那是很美丽的地方,政令清和,百姓安居,我以后带你去...”
小枢这次已不耐去听许诺,打断道:“我不愿意去了。反正跟你建造的榆庭差不多。”
“为什么不愿?”这回换蓝梅急了,“自然是你要跟我回家看师父,我们俩——”
小枢盈盈含泪地笑看他,蓝梅什么话也不说了,只紧紧拥抱自己伤到淋漓破碎的妻子,哑声道:“我再也,再也不回琼华了,我跟你在一起,再也不会离开你。等榆庭与琼华实现互通了,请师父和师弟们自己来榆庭看望我们就好。”
“傻话,”小枢自己擦去泪水,笑道,“我知道的,你最喜欢琼华,即便身在大荒,也希望榆庭形同清棠以东的美好,早晚...你早晚都会回去的,大荒里的一切,榆庭也好、我也好,都会是你的一场梦。”
“别胡说...”蓝梅一遍遍地安慰,一遍遍地解释,质问这只明明聪明到看人一眼、什么心思都了如指掌的大嵬——你看不透我的心吗?你不懂我的心吗?这十年来,我算什么?这世上我最爱你,你难道一点不知道吗?!
小枢看他气急败坏,反而咯咯地笑起来,恍然又回到以往的快乐,认真告诉他:“我知道呀,我就是要逗你玩。”
于是和好如初。
结果不过三四年春秋,琼华便出了桃川会盟、诸侯并举的大事,蓝梅不得不回来一趟。因为他太知道杨太傅会身心受创多重了。而现在,他只想快些回家,看看小枢。
昌襄如果有知,定要笑话他的。
桃川望冬桥边,湖泊莹蓝。长松二三,坡上棕黄松针柔软温厚,坠落的松果劲瘦枯硬,其下便是故大天官昌襄的归处。
蓝梅下马,设摆香烛。
一杯酒,祭故人。
一杯酒,奠故谊。
再一杯酒,告诸故友,十五年来许多事,你且饮此酒,慰我远来之风尘。
那年长松浩歌,你咏征途虽漫漫,终将有尽时,或悲或同欢,不改此心志。你是早已看到了么,我对枢的愧惭,我在大荒的繁难。
但无论如何,我们也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如若你在天有灵,请帮我,在危难关头,保佑小枢一次。我身死不惜,可枢没有我,本来可以活得更好、更完满、更幸福。
......
或悲或同欢,喜,从何来?
蓝梅闭目微笑,便是我蓝梅有生之年,多看小嵬一刻,哄小嵬快乐一刻。哪怕多半刻也好,都是我赚值了此生。
蓝梅起身上马,勒转马头,便西去大荒。一如十五年前,在心中默道:再见了,昌襄。
就在那一瞬间,一颗漆黑如墨的松果,突然地坠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