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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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昔
夕阳西下，庭院在金色的余辉中显得宁静而安详，一如它已经逝去的女主人。在王府后花园的花锦如簇中，只有这个小院显得这么平淡，粉墙乌瓦，淡彩小舍，没有院墙外的花香碟舞、翠柳依依，有的只是永远的愧疚和思念。
兰陵站在自己亲手画的画像前，不知几时已经泪沾衣襟。
“婷嫣——兰婷，承嗣都很好，嫣然多年来待他们如同亲生，你可以放心。近日东魏的战事又近，此战两国都准备了近四年，所以料定是一场恶战，明日我会陪伴皇上去太极殿向祖先祈福，你也要保佑我们能够得胜。兰婷快要行笄礼的时候了，我想让离烟来为她行礼，我想你一定认同吧！我和嫣然都认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想你也一定这么想吧？”
“婷嫣——已经有不少鲜卑子弟向我提亲了，谭贡和伊宁都主张我将兰婷嫁入宫，他们说：‘一宫之主，天下之母，能够成为皇后乃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光荣和梦想，而且兰婷和皇上的年纪也相当。’但我还是不愿这样做，我害怕兰婷生下的孩子将来成为太子，如果那时我还活着就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女儿，我做不到。可是如果生不出太子，皇上又怎么会因我之故而爱我的女儿一生一世？她的地位又如何保全？就算能够杀了其他的嫔妃夺得子嗣，免遭屠戮，兰婷心中又如何能安宁平静？后宫争宠，虽不见刀枪剑戟，却同样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不逊沙场，你是书香闺秀，兰婷一如你之当年，幽静娴雅，知书达礼，却对权力倾轧毫不了解，我怕她学不会，也不愿意她去学。”
“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再为我光耀门楣，这辈子，上天对于我的恩宠已经够了，我不会再希冀什么，我更不会把女儿算作拉拢门阀军权的筹码，所以我也不要兰婷嫁给门阀子弟。离烟的婚姻，宇文闵成的落寞已经让我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连宇文闵成也会失败，门阀的强盛一下子就在我心中崩溃了。兰婷不能嫁入门阀将门，我不敢想象如果她的丈夫在战场上断肢殒命后她的泪水，那样我会自责一辈子！婷嫣，我担当不起双倍同样的自责和痛苦！”
“我思量再三，决定把兰婷下嫁给崔家的长子。你知道的，崔家是清河显姓，书礼传家，而且我曾经见过那个孩子，型格舒朗，博学多才，勤勉温柔，又是嫡子长孙，我觉得十分合适，他们一定能情投意合。何况崔家为官一向稳妥，我也十分放心他在朝廷的差事。”
画像无言，永远是温柔浅笑地看着他，仿佛就像以前一样笑着对自己柔语道：“一切依你说的便好。”
物是人非，逝者如斯，兰陵心如刀绞，以前种种都涌上心头，可是面对画中人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掩面而泣，心有愧疚：婷嫣我对不起你！当初娶你不知疼爱顾惜，你死了我才悔恨当时不知道珍惜你，现在事过境迁，却只能面对一纸空空画卷！如果你上天有知，你会不会怨我？婷嫣，对不起！对不起！
夜色沉寂，银月皎洁，香案上摆放着一炉上等的檀香，清香袅袅。香案下的火盆化着纸钱，余灰飘飞，如同黑色的蝴蝶从火中漫然飞出，可一触便又化成青灰坠落火中。
“娘娘，今日是您的生诞，离烟一直都不敢忘记。当日离烟一己私念，护送娘娘去见王爷，最终却害得娘娘红消香断，离烟自知罪孽深重，一命难偿！离烟在这数年间历尽上天的谴罚，痛失许多，人生苦痛也遍尝一二，心中反倒更觉亏欠娘娘。娘娘一生，白碧无暇，皎洁如月。离烟原是奴婢，位卑命贱，报偿不得万一，但离烟知道，娘娘最为挂怀的世上不过三人，离烟蝼蚁之命，不足顾惜，却一定会竭尽所能，为娘娘好好照料他们。离烟一片冰心，再也不敢有丝毫杂念，请娘娘在天之灵安然，愿娘娘祝佑王爷和他的子嗣，一切其他离烟不敢乞愿，亦与离烟无关。一炉檀香，几扎纸钱，不沾俗尘，望娘娘在天之灵笑纳。”
“郡主，娘娘的纸钱都烧完了。”柔雪站起身。
“家人都退下了吗？”
“是，奴婢早就看过了，下人们早都谴开了。”
“好，那把那一份面向西南，化了吧。”
“是。”柔雪搬过火盆，面向西南，又跪下化了纸钱，可面前却没有香案祭品，只有几株垂柳，一片白墙。
离烟缓缓而立，面向西南，从这个方向延伸过去，那是她一生中最害怕的地方，倘若有鬼，那乌岢殿的数百亡魂岂不索命？可这些纸钱却没有一枚化给他们，虽然害怕，虽然自责，却一直不认为杀了他们是错，唯独——那个无辜的女孩。这些纸钱又哪里容得那多孤魂互抢横夺，又有多少要争抢得魂飞魄散，一如他们死去的因由。人生最大的丑恶就是贪婪，倘若没有欲望，固守自己原本的福址，安乐修身，已是王族的他们又怎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离烟心中默念：娘娘，奴婢又来给您化纸钱了。今日既非娘娘生诞，又非您的死祭，但国法无情，离烟也只能借敬妃娘娘的祭奠来偷偷地拜祭娘娘，望娘娘大度容禀。当年离烟乃是无心之失，错杀娘娘，但娘娘泉下有知，应该已经明白，小世子天生残缺，坠地即死，本与离烟无关。但大错已经驻成，离烟也悔之晚矣。
当初冯妃娘娘借菲菲之手害我，我的孩子两次胎死腹中，我才知道娘娘当日的绝望和悲苦。痛失爱子，是一个母亲最难以面对的伤痛。可我的孩子连世界都未曾来到，就化为血水，离烟却觉得更痛心！因为我连见都没有见过自己的亲身骨肉！上天谴责我的杀戮，就用最残忍的方法来报复我，我面对乌岢殿，面对您，也只能认命而已了。
娘娘，离烟欠您两条命，已经用自己的两个骨肉来交换了，现在离烟身旁的孩子，并非是离烟亲生，而是离烟抚养，所以娘娘倘若还要向离烟索命，离烟恳求娘娘不要威胁到那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娘娘痛失爱子，应该更加明白一个小孩子存活不易。命运于他，已经不平，希望娘娘能以宽宏的心来包容这个可怜的孩子，离烟九泉前后定当感恩不忘。
“柔雪，把这诗化了送去，这是娘娘以前最喜爱的。”
“是。”
“不爱宫墙柳 ，只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 ，总赖东君主 。
去也无从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江上泛扁舟 ，莫问奴归处。”
离烟静静地站着，片片纸灰在主仆两人的白衣间沉浮，如同鬼魅。
“郡主，回去吧！我们都还要带浥晨，那里阴气重，现在又是子时了，免得冲撞了，到时对浥晨不好。”
“好，我们回去吧。”
“是，奴婢先把这里的纸灰收拾一下。”
“嗯。”
离烟走进已经灭烛的内阁，月光半胧半明，却更显清寂。床榻上浥晨睡得正香，小脸纯洁无辜，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离烟掩住口，只怕自己哭出声来：这个孩子出身波折，却出奇地听话懂事，只要看到他就觉得心中慰寄，可又立刻浮现出挥之不去的以往种种，各种复杂的感情都因为这个孩子而纠结在一起，让自己害怕、不安、痛苦而又超脱。这样的感情难以诉说。但离烟觉得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看作自己亲生一般了，看着他弯着眼睛咬着嘴唇对自己笑，看着他眼泪汪汪地对自己哭，看着他抱着小狗跑来跑去地玩……不知不觉，浥晨已经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难以割舍。曾经无数次地诅咒过自己手中的虎符，可现在却对元徵的赐予有着莫大的安慰和感激，因为没有虎符，就不可能保全自己的身份，更不可能抚养起浥晨。浥晨似乎是上天对于自己的救赎，是生命对于自己的安慰，如果可以，我愿意如同亲母照料你一生一世，可以吗，浥晨？算做我对于你的赎罪。母亲已经对不起你，所能做到的，也只能尽力照料你，可是如果你们父子相认，你还会记得我吗？如果你知道一切事实，还会在我的身边吗？抑或，隐瞒所有的人一辈子吗？你，会恨我吗？浥晨。
冷月无言，星河璀璨，窗外竹影斑驳，无言，惟有清泪滑落。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