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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死了母亲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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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胃痛所赐,白沣义几乎一夜未睡。他顶着两只黑眼圈站在讲台上毫无激情地讲课,讲台下的学生照旧睡得睡,趴得趴。
而他根本无暇管束。
左眼皮不住地跳,搭配阴沉天气,仿佛什么邪恶预兆。
手机嗡嗡地震动,白沣义看着一串没标注的号码,接起的手很是犹疑。
有时候,人真的想不到自己和周围人的人生会迎来怎样的变化。
几个为数不多的听课学生恰好见证了白沣义变化的少许端倪。
“接通电话后,白老师嘴唇立刻就白了,他在讲台上愣了几秒,手有点抖,说话也有点磕巴,跟我们说了声下课,什么都没解释就出去了。”
在自媒体博主采访时,几个男生兴高采烈的描述他们听来的现场情况。
与此同时,白沣义已坐在刑警队的接待室里,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心里忐忑不安。
他昨晚胃痛早早休息,父亲外出喝酒,谁都没注意到母亲的房门始终是开着的。
直到今天早上晨练的老教师慌里慌张地来敲门,父亲才发现母亲一夜未归。
谁也无法相信,那个昨晚还操持张罗一桌子饭菜的活生生的人,转眼便变成登上新闻头条的被害女尸。
拖着脚跟在警察身后,白沣义好似一只泄气气球,脚下无根,悠悠向停尸间飘。
内心尖叫着说他不想去,他不想看,如果他没看到,是不是就能假装妈妈还没有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他妈妈?!
父亲拍了拍白沣义的肩,手掌厚重,压下他尖叫着想要逃离的心。
白沣义心稳了一些。
他知道父亲也不好受。
虽然在安慰他,但脚步却沉重得像铅球,静默地滚向不得不面对的丧妻之痛。
“节哀。”
警察面带不忍,理解地停在门口,让白沣义父子俩独自进去。
桌子蒙着白布,看得出下面人体的起伏。
脚仿佛不是自己的,白沣义麻木地向那张桌子靠近。颤抖的手在白色盖布上方迟疑,怎么也没勇气揭开。
父亲沉默地在他身后等待,僵持了一会儿,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上前一步,一手搭上白沣义肩膀安抚,另一只手猛地揭开了白色盖布。
那张生他养他的温暖脸庞,此刻冰冷地躺在那里。
父亲胸膛剧烈起伏着,白沣义垂下头,执拗地不肯看。
绝望的悲伤在空间流淌。
中年男人静静地站着,面对自己共同生活三十年的发妻,像是无声的交流,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白。
在背影被压得过分沉重前,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下定决心,转身向外走,离开这个冰冷的空间。
父亲走了,白沣义不得不面对母亲故去这个事实。
艰难的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他便站不住了。
像个走丢的小孩子一般,他无助地蹲下来埋在臂弯里哭泣,手仿佛没了知觉般狠狠捶着地面,撕心裂肺的声音压抑不住地从胸腔中爆发出来,那浓烈的悲伤瞬间奔涌,将这一方天地都包裹了起来。
“节哀。”
直到警察进来拍拍他的肩膀,白沣义才终于恢复理智。
他明白自己太失态了。
可他真的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接下来,没留给他太多悲伤的时间便被强硬拉走,被迫分开回忆那些让他不断产生愧疚的问题,直到笔录结束,警察明确表示这是一起谋杀案,与他们父子的疏忽无关,白沣义心中负罪感仍未减轻。
都是他不好,才让母亲受到这种罪过。
做完笔录,警察安抚的送来盒饭当做午餐,他毫无胃口,只是又一次来到停尸间。
在母亲遗体前静静伫立良久,直到警察赶客,他不得不离开,才终于问,“什么时候能够下葬?”
“还需要进行尸检,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们希望能解剖遗体。”
白沣义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心中涌起强烈的拒绝情绪。
妈妈已经无辜惨死,怎么还能再开膛破肚?
他不允许,绝不允许。
必须要尽快地让母亲入土为安。白沣义这么想着,忐忑不安地向家走,如果真按照警察的意思办事,那便是他不孝。
正上楼时,一声略熟悉的声音喊住他。
“白哥?!”
白沣义闻声抬头,看到昔日好友蒋鹏程略显惊讶的脸。
他怎么会在自己家门口?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个人异口同声,蒋鹏程一时间没意识到白凤仪出现受害者家门口意味着什么,脸上还挂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白沣义张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蒋鹏程在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中读懂了隐藏的含义。
“这是你家?”
不会吧……
蒋鹏程愣住了。
白沣义居然是死者儿子?
两个人面面相觑,命运嘲弄地将曾经松掉的绳索骤然上提,幸运者和痛苦者吊在绳索两端,在欣喜痛苦中重逢。
在警局遇见白沣义之前,蒋鹏程觉得今天的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刚把一个骚扰前女友的男生堵在家门口教育完,满心疲惫地打算回警局写报告时,一个电话扭转了他被琐事堆叠的平庸人生。
他要被紧急借调到1029专案组。
好消息突然降落,仿佛是他一年半在基层尽职尽责打杂的福报。
车子直接拐弯,目的地从派出所转向苍捷中学。
一边赶路,蒋鹏程一边复盘这件抽调他去工作的凶杀案。
1029恶性杀人案,全苍市最引人瞩目的爆炸性新闻。
10月29日早晨,也就是今天早晨,经历了昨晚的狂风暴雨后,在苍捷中学校外的树林里,一位早起晨练的老人因小树林石桌下落叶堆积得格外古怪,从而发现了一具凉透了的女尸。
老教师吓得立刻报警,警察来时,好事的人已经围了一大圈。
通过现场教师和门卫的辨认,可以肯定,苍捷中学的财务教师被人杀害在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
苍捷中学,省重点中学,位于苍县地捷镇北,占地面积16万平方米,共有师生八千余人。
学校夹在两个各有□□千人的村子中间,周围人口多,流动性大。
在警察赶到前,围观群众已有百十号人,更有好事者闻风而来对这一新鲜事进行了拍摄,照片和视频通过网络媒介快速传播,一石激起千层浪,造成极恶劣的社会影响。
家长和村民担心附近有极端分子影响安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要求政府增派警力保护孩子和居民安全。
群众反响激烈,市里领导也十分重视,一早便下了命令,要求尽快破获案件,安抚人心惶惶的社会。
公安局迅速行动成立专案组,从基层选调人才。根据小道消息,破案后不仅能得到奖金,表现突出的人更是能获得破格提拔。
蒋鹏程一早还在和同事感叹恶劣事件的突然,正感慨着机会来得猝不及防,不知道又被哪些人捡了漏去。
万万没想到,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都求不来的机会,就这么突然地降临到他头上。
更让蒋鹏程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平时培训讲座表现积极主动被领导记住。
不善玩弄关系只会埋头努力的职场笨蛋,机缘巧合平步青云的故事人人烂熟于心翘首以盼。
而这天竟然真的来了。
就在他满心欢喜发誓要好好表现抓住他平庸工作转折点的时候,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又像是一道冷水泼向他头上,每个骨节都丝丝冒着寒气。
怪不得老话总说祸福相依。
蒋鹏程觉得,似乎冥冥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他与案件和升职提拔纠缠在一起。
怀着复杂心理,蒋鹏程跟在白沣义父子和同事后踏入房门。
“我们夫妻分房睡,这边是我俩卧室,沣义房间在南边。你们看吧。”
死者丈夫白金峰疲惫地介绍着。
跟着同事,蒋鹏程仔细观察着。
死者房间干净朴实,没有花式装修,只有简单家具的陈列。衣服也十分朴素,看得出平时也低调内敛的作风。
白金峰房间更加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衣柜空着一小半,房间角落摆着哑铃和简单的运动器械。
到了白沣义的房间,空间里终于有了拥挤的活力,电脑、书籍、杂志、球鞋、球服……
活生生的爱好鲜明的年轻人。
其他房间也都平凡普通,但路过卫生间时,刺鼻味道隐约传出,同事皱起眉头走了进去。
“什么味道,消毒剂?”
同事打量着不大的洗手间问。
“不知道,应该是吧。他妈妈泡的床单,还没来得及洗。”
白金峰指着花洒下的搪瓷盆,而白沣义想起不幸去世的母亲,默默红了眼眶。
同事理解地点点头。
屋子转了一圈,没什么特别,二人安慰完家属,匆匆前往现场跟大部队汇合。
离着老远,蒋鹏程就看到一个盘着头发的利落女人在现场走来走去。
“听说过吧?就是她,杨莉。”
男同事笑得讳莫如深。
蒋鹏程知道同事的笑意代表着什么。
杨莉,传说中的“无知女警”。
公安大学的优秀研究生,一个在全是男人的刑警队伍里杀出一条血路的无党派、知识分子年轻女警司。
一般来说,女刑警们大都写写报告干干后勤,做些无关痛痒的工作。
但杨莉不一样。
有案子她真上,不止上,还不怕苦不怕脏,比别人冲得都靠前,年纪轻轻已经干出名堂。
可要是光能干也就算了,传闻里,这女人非常冷血,极度不解风情,对男性敌意很强。
如果嫌犯是男人,她丝毫不留情面,但要是女人,她却会法外开恩一点。
“警局这种地方,80%都是男人,处处跟男人作对,绝对是没人要的母老虎。”
以前听同事这么分析,蒋鹏程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默认了杨莉是在男人身上受过挫的极端分子。
但今天一见,杨莉还没说话,蒋鹏程就知道她和传闻里那个丑恶母老虎完全不同。
她模样不错,气质也正派,昂首挺胸,一身正气,绝不是传闻里那般可恶。
看来大家对女刑警还真是有一些偏见。
杨莉看见二人,招手问道,“家里有什么线索吗?”
“没什么,普通人家。”同事叹气。
杨莉摘下手套,“现场东西太杂,线索太少,我再去家里看看。”
看着杨莉的背影,同事满脸不屑地对蒋鹏程说,“瞧见没,杨大刑警多牛气,不信别人,就觉得自己厉害。”
蒋鹏程无奈苦笑,为以防万一,还是跟了上去。
再一次开门看见警察,白沣义面色并不好看。
“怎么了?一会儿有亲戚要来。”
“白哥,这位女警刚刚没有时间,现在需要再看一遍住处,我知道你们难受,包容一下,都是为了破案。”蒋鹏程赔笑安抚。
发觉二人关系不寻常,杨莉挑眉。
白沣义无奈点点头,让出一条通路。
杨莉挨个房间检查,不时提出问题。
“家里这么简朴,你吃穿用度倒都是牌子货。”
真不会说话,蒋鹏程汗颜。
白家父子脸色更加难看。
“我爸妈教书育人一辈子,物欲低。我之前做副业赚了一点钱,支撑得起爱好。”白沣义好脾气回复。
杨莉不置可否,走到卫生间时也闻到轻微刺鼻气味,同样皱起眉头,进去细细查看。
“这盆里是什么?”
“他妈妈泡的床单,还没来得及洗。”白金峰再次解释。
“用什么泡的,这么大味。”
“消毒液。”
杨莉蹲在盆前细细闻了一下,“不对,这是漂白剂。为什么说是消毒液?”
白金峰愣了一晃,抱歉道,“我分不太出来。”
“床单一直泡着也没人洗,你们不觉得刺鼻吗?”
杨莉的声音听不出嘲讽,但话语却显得有一丝不友好。
死者去世了,有时间去洗床单才不正常吧。蒋鹏程在心里暗暗吐槽。
而杨莉已经打着手电筒开始照起卫生间的每个角落来,不仅看,还不住拍照。
仔细检查后,似乎没问题,她戴上手套,作势要把陶瓷盆装箱带走。
蒋鹏程不觉得这一系列动作是什么好兆头。
白家父子面色也不好看。
“什么意思?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只是想多搜集点证物,放心吧,过两天就把盆还回来。卫生间不要清洗,你们昨天穿的衣服可以提供给我吗?”
袋子摞着箱子,杨莉端着证物走得飞快,蒋鹏程上去接过来,还不等他自我介绍,杨莉先一步开口,“新来的吗?”
“对,我叫蒋鹏程,杨姐。”
他客气的打招呼,并不打算冒犯杨莉。
“你跟受害人家属认识?”
“认识,以前一起玩,后来就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联系不多。”
杨莉简单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蒋鹏程尴尬地配合沉默。
回到警局不久,正好赶上专案组第一次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