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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相会之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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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哦。”怀山坐在白穹邻座干巴巴地说,“你没事就好。”
他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说点什么,那个不仅仅是在关心白穹的包含私心的问题让他如坐针毡,于是就只好沉默着。
此时,他自己的肩膀上感觉到一份重量。在怀山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他听到身旁女孩的声音:“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怀山侧头看去,白穹大概是疲惫得狠了,闭着眼睛把整个身体的重心都放在倚靠怀山的位置上。
怀山身体微微僵,感觉到女孩柔软的脸靠在他的肩膀。
这大概是他们两个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
他低头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五官和脸颊的生理弧度,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位置都恰到好处,无不透露着某种特别的可爱。
由于她左脸侧搭在怀山肩膀被微微压进去一个凹陷,连带着嘴角附近的皮肤被拉扯起来,嘴唇微微张开一个细缝。
怀山的眼睛盯着那个微小缝隙,看了许久。然后他如同被蛊惑似的慢慢低下头去,凑近白穹的脸和她的嘴唇。
轻轻碰上,一触即分。
怀山抬起手轻轻触碰自己的嘴唇,似乎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于是做贼心虚般地迅速转回头,然后又担心被发现似的突然放缓速度,调整自己的姿势。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白穹的眼皮微颤。
他刚才真的亲上去了,怀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是他趁白穹没有防备的时候。
怀山一边唾弃自己的行为一边又忍不住回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此时,他们对面的房门忽然被打开。
怀山猛地抬起头,看到走出来的年灯:“他们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陶西水自己能不能挺过去了……咦?怀山,你脸怎么这么红?”
“咳……我没事。”怀山略显慌乱,但维持住了自己稳定的表情。
年灯说话声响起的同时,白穹就睁开了眼睛,她从怀山的肩膀上起来,开口问道:“医生怎么说?”
怀山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一轻,一种很微妙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他擦了擦脸,试图将脸上的热度降下去。
年灯奇怪地看了一眼怀山,然后将注意力放在白穹身上。
“血已经止住了,也算是陶西水他福大命大,跟常人不同,他的心脏偏右长的,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年灯说,“不过看他的情况还是很悬。现在的医疗水平不比以前。只能看他自己挺不挺得过今天晚上了。”
闻言,白穹沉默地点点头。
陶西水也算是年灯最开始就认可的伙伴,不论这个人的性格到底算不算是恶劣,看到一个一天以前还在活蹦乱跳的人要死不活地瘫在那里,她心情也算不上好,但年灯没有将它表现出来,只是说:“你今天太累了,我拜托了医生连夜守着,你回去休息吧。”
白穹谢过了她的好意,但还是没打算走。她总想着第一个知道对方的情况才能心安。
否则沉重的负罪感将会压在她的心上,她不喜欢这种背负另一个人性命的感觉。
年灯没有再劝,她先离开了这里,湖心城堡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处理。
怀山陪她坐在房间外的走廊里。夜已经深了,除了里面的医生,没有人会再经过这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而亲密地坐在一起。怀山对此有些不合时宜地感觉庆幸。
紧接着,他又为自己这样隐秘的欢喜而感到羞耻。
怀山深吸一口气,打算将一切摊开说:“刚才我……”
但此时白穹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没睡着。”
我没睡着。
没睡着。
怀山被白穹这句话背后所说的含义给砸懵了,他没由来的忽然紧张起来。
白穹的意思是说……她可以躲开但没有这样做。
在怀山怔愣间,他的掌心里挤进另一只手。
白穹垂下眼,把手指贴在怀山的手指间,感受着对方皮肤里微弱的血流和温度。这都是她不再拥有的。
“我有话想对你说。”白穹说。
听到这话,怀山忍不住正襟危坐起来。
白穹解开呼吸阀,拉起怀山的手,把对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孔下方,与常人不同,她已经没有规律而温热的呼吸。
“如你所见,”白穹说,“我已经不是我了。”
白穹没有抬头,她保持着将视线黏连在地板上的动作,好似那上面真有什么特别令她感兴趣的东西。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将死守的秘密主动摊开给怀山看,却又忍不住隐隐期待对方的反应。
她怀揣着这个秘密太久了,久到有时候都几乎要忘记最开始的当初她是为什么刻意推开了怀山的距离。
可是今天,现在,她亲眼看着杨李死在洛娜的枪下,看着陶西水胸膛里涌出的血液,看着死亡如影随形,她忽然又有些担忧。
这里不再是那个她以为自己保护住怀山免受侵害的小楼,危机四伏,巨变之下,没人知道明天是什么样。
如果意外真的到来,她忽然之间不愿意在怀山的记忆里留下一个冷漠刻意的白穹。
既然世界正在毁灭,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正在相爱。
她不想再退缩。
只是,白穹自己也无法预料到怀山对此的反应。
此时的她如同被剥开厚重的壳的蜗牛,脆弱坦诚,等待另一个人的审判。
白穹垂着眼睛,等了半响都没有听到怀山的声音。
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扬起脸,却看到怀山眼眶里晶莹的泪水。
“你……”怎么哭了?
白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刚开了个头,就被怀山搂进了怀里。
白穹只好用搭在怀山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同时心里有点郁闷,好歹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怎么还能把人给说哭呢?
这也太逊了吧,白穹!
怀山并不知道白穹的心理活动,他轻轻拢着白穹,这个他无比珍视却命运多舛的女孩。
白穹感觉自己的肩膀上一片湿意,然后她听到怀山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他说,怀山的声音还带着浓郁的没有散去的哭腔,“我一直都知道。”
什么时候?
白穹差一点想把这个问题说出口,但最终她还是闭上嘴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现在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白穹开始感谢他们这个拥抱的姿势,虽然距离很近,但是两人的脸是相背的。怀山看不到她脸上现在的表情。
怀山听到白穹掩饰得很好但依然不受控制泄出的微微颤抖:“你一直都知道?”
“你有个不太好的习惯。”白穹感受到怀山在说话时带有的闷笑,带起一阵胸腔的震动,“藏东西喜欢往床底下扔,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白穹在小楼里住着的时候,只往床底下藏过一样东西:满箱不曾使用过的呼吸阀。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谜底,也是白穹默然迷茫的开端。
如果一直竭力掩盖令自己彷徨恐惧的事其实早已被那个最不想告知的人知道……
这一路拒绝和隐藏显得多么可笑。
白穹骤然攥紧了怀山的衣服。
她是不是从头开始就做错了……
从有意无意毁掉怀山的模型开始,用自以为好的方式把他圈在自己的安全范围里,一边劝说自己要保持距离一边又忍不住靠近,直到对方用另一种方式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他还是不会简单地被她困在那个安全但狭小的小楼之内。
如果在此之前,她没有那么多顾虑,坦然接受现实,或许会促使他们两个走向另一条路。
另一条她不用自己承担一切的路。
“但我好开心。”怀山说,“我真的很开心。”
“你终于愿意亲口把这件事告诉我。”
她终于在最在意的人面前承认了她最在意的事,她终于开始选择依赖和依靠。
白穹忽然意识到在她决心要保护面前这个人之前,怀山就已经开始默默地等她了。等她接受一切接受自己也接受他。
这是她新生之后充满被动的生命中所选择的寥寥无几的主动。
死的时候,没人问过她的意愿,他们只想要一张能登上飞船的票。
生的时候,也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作为一个机械仿生人活下来。
白穹她就是这样茫然地死去,再昏昏噩噩地复活。被迫接受所有情愿或不情愿的现实。
因为她的复活费了别人很多心力所以她必须继续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她是仿生人不怕伤害不怕牺牲所以她要挺身站出来,她要冲在最前方。
因为拥有了很多,所以应该肩负起更多。
但她也会累,会疼,会迷茫,会疲惫,偶尔她也想放弃,想要躲起来,想要依靠别人。
只是她以为,既然是她选择了接受苦痛,不如就由她承受到底。
她以为她可以画一个圈,将怀山好好地稳妥地放在里面。
如果两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人要对面攻击伤害,她可以做那个冲锋在前的战士。
但也仅仅是,以为。
她用她自以为好的对的去面对一切,面对怀山。
她以为只有她保护着自己的秘密惴惴不安地惶恐度日。
但对方又何尝不是。
怀山是否也怀着紧张不安的心情等待她的觉醒、她的接受、她的理解。
他或许也在恐惧,小心翼翼地观察她,担忧她是否能彻底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还是说将一切看作是她自卑的来源,又或者将自己视作异类。
在意识到云杉存在的时候,怀山认为那是一个机会。另一个看起来和大众不同的异类,或许能给她带来更多身份认同。所以他想跟她一起去。
但后来,云杉死了。
再后来,有了越来越多的变异种,他们从单独的个体重新聚集成一个新的群体。
只有白穹不同。只有她不一样。
她找不到自己的同类,她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她。
他不能夸大自己的存在和作用。他无法代替白穹承受她的心情。
他只是在奢求,在等待希望,或许有一天,月亮能被他揽入怀里。他不想去争取月亮,他只是等待月亮上的人走下来,他等在原地,希望被选择。
他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付在她手里,而他只是遥远地望着她。
如同他的名字,怀有一座沉默而坚韧的山,遥看白日穹苍。
幸运的是,日月山川,星河轮转。
天上月地上土也终有相逢相会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