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兼映带微》临轩笑

1、叶边倦怠

　　来之不易的炎炎夏日，听不止的蝉鸣声声伴耳。湖面微澜起波，南方树木郁郁葱葱，挣这一夏林荫影影绰绰。阳光像是无限放大的荷塘莲叶，天空澄澈，宛若被抽光的瑶池底，应该降下些许凉意，为身上湿哒哒的外衫也该如此。
　　母亲说，隔不了多久就要入秋了。
　　这几天，朱然不怎么和他调笑，他总是眉头紧锁好像大军压境，突然空出来的时间线怎么能变得索然无味，孤独，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将伴随他直至生命终章。
　　他对待学习很认真，他喜欢在他同窗面前不知疲倦地提起父亲，在他心里，身为父亲的孩子该是荣幸。但孙坚外出打仗已经数月未归，阴云由此开始盘旋在整个夏天的上空，酝酿一场暴雨，他开始满世界神游，捉了一只力竭的知了，用毛笔轻轻地拨动着，他将脑袋垂下，盯着这只色泽漆黑阳光下泛黄的小虫儿，两颗绿豆大小的黑眼，还有背上背着的薄薄的有着树叶般复杂纹路的翅膀，他用手指戳它的头部，它却不叫了。
　　死了，心下骇然，冷水入油锅，炸起万般惊慌失措。
　　他一下站起来，拿起今日的作业，他逗留太久了。穿过学堂庭前，看到石板砖融化缠上他的双腿，看到一排竹硬是鬼影森森。
　　孙家次子步履匆匆，仿佛害怕这酷暑紧追不舍，手不释卷，两指黏在一起，说不出来的忧愁，爬上脑袋，感觉就是阴冷幽深，说不出来，到底不安。
　　学堂离家不出几里路，赶上夕阳西下他堪堪到家。
　　孙府的面积在他记忆里很大，有后花园的荷塘，今年初春突然拔高的梧桐树，还有招待宾客的院落彼时已是寂然，他的手打在门框上，汗水似乎蒸腾掉了，唯独后背冷汗不止。
　　漆红大门前，门口石狮张牙舞爪，它如同铜锣一般的眼珠左顾右盼，一嘴利齿流着天命所赐的血色残阳，活生生地扑上前来，它要吃掉谁？
　　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微不可查的，刚伸出的手落在半空。
　　他才九岁，他的家庭算得上美满，他的父亲足够奋进勇敢。
　　街道空荡荡，他能听见哭声，天看着他，一个瘦弱的身影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似深谭。
　　巨大的火红的圆日已经撑大了眼眶，它伟大的奇异的力量光耀四方，如同神龙的利爪，猛然划开天蓝穹顶，倾斜而下的命运桩桩件件落为现实。
　　门是被母亲打开的，她一下子消减了好多，浅绿色倩影兀自深。她的手臂突然变得健壮有力，好似这样方可逃避现实，感到身体被搂紧得无法呼吸，孙权才猛然清醒——从此飘零。隐隐约约地，他的长兄，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倒了下来，他跪在地上抱着什么东西哭着，就在这时，不知觉地转眼入秋，有什么酥酥麻麻的东西变得凋零，丝丝缕缕地落在秋日枯黄的地上，悲凉感油然而生，他本该拥有的童真被挤出来了。
　　木然的孙权双唇一张一合，他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洪水开闸般汹涌。
　　世界不再静止了，母亲一下松开他，他看到她的双眼有随着世事变迁而成长的坚定信念，她的目光灼热，滚烫得让他眼泪干涸。
　　兄长不哭了，他将那团东西恭恭敬敬地放入方盒，恨意让他无坚不摧，他双手抱拳
　　“誓要让他血债血偿！”
　　秋天转眼就来了，只不过凉意是丝丝入扣，由内而外地散发着萧瑟。
　　他们没有在舒县逗留太久，将所有事打点充分，一家人整装待发。
　　他和朱然再次去往城外的山脚下，这里有着不少枫叶，无言的离别愁绪流动着，他总是欲言又止，朱然看出他的不舍，懂他的深沉，他拾起一片枫叶吹落上面的满是灰尘。
　　“都脏了，还要它干嘛?”
　　孙权没好气道。
　　“你看”
　　朱然将枫叶递到孙权手中，他稳稳地接住了，端在手中反复观摩。
　　“落叶不免染了灰，将他搽拭干净依旧鲜活，就算融泥化土，却也是大地的一部分，他的生命从不为其他东西改变，在漂流之中亦可婉转出另一份秋色。”
　　他抬眼，还是那个朱然，不曾变过，一种不易察觉的感动抽动着柔软枝丫。
　　河水从山上留下来，长桥卧波，他坐在离开的马车上，往事如梦，施施然地化蝶飞走，他很贪恋着过去的温柔，只是不说。
　　兄长将幼弟弱母送往舅舅吴景那儿，自己则是准备在丹阳葬礼后去往江都。
　　临走前，兄长的眼已不复当时的猩红，他却记得，那份悲恸。守着灵堂的那几日，他很不安，父亲的尸体不算安好，身中数箭，他的旧部说上来也并未打散，孙策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去处，他还年轻，也是意外的成熟。
　　烛火摇晃下，那个少年也不久前刚失了父亲。
　　雨把灯火打散了，才发觉到了丹阳好几日了，连兄长也早已离去。
　　怎么也下不停，他的思绪一点点拉长。
　　好奇怪，孙权该感到悲痛万分，他却觉得像是虚无缥缈，他感到一切匪夷所思，乱世带给他的只是浮光掠影。
　　母亲从痛楚中回转过来了，生命力似乎更胜一筹。这天，他给母亲问安的时候正好提起了最近学业微滞，和舅舅商量后打算将他送往学堂，吴氏的势力不多不少恰好成了他庇荫的大树。
　　于是，秋天过去了。
　　他在旧衣中翻找出一片枯叶，叶的边缘微卷，翻飞在天空里，刮走了不多的倦怠。
　　孙权垂下眉眼，并未留恋天上的，也不在意地上脚步，只是目视前方，一如往常。